空城计
甘肃秦安,有位八旬老人,每日清晨坚持挥毫一小时篆隶。兴之所至,则构思治印。时而远望,时而端坐,时而闲步。待整方印面涌于心中,灵感勃发,凝神草稿,一气呵成。方寸之间,布局高妙,展现章法之美。
一印告成,或坐或躺,品茶吸烟,闭目养神。常见老人凝神沉思,双目转动,挥舞铁笔,跃跃欲试,许久才下一刀。
老人叫乐种田,原名雒俊田,甘肃省秦安县西川乡冯山村农民。1934年10月出生于秦安。其祖上农耕并在县城经营“德生堂”,批发零售中草药和绸缎布匹。
乐种田从小喜欢玩社火,唱秦腔、眉户、秦安小曲,刻刻画画,1957年夏考入西北师范学院(现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陶醉于艺术殿堂的乐种田常为师友奏刀,以所刻之印蜕求教于画家韩天眷,韩天眷认为“可以”,且题“可以金石汇集”为签,并题扉页“如锥画沙,如印入泥”。
1959年冬,乐种田给父亲写信说寒假要回老家。父亲回信,家乡饿死人,千万不要回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这封家信,乐种田被开除学籍,遣送甘肃工艺美术厂劳动改造。
当时,任甘肃工艺美术厂设计师的篆刻家徐野萍惜其才,竭力推荐乐种田投奔书法家、金石学家丁希农门下。丁希农当年已拒收徒弟,乐种田常常中午啃着苞谷面馍馍,奔跑于工厂和丁希农家之间,为的是给丁希农搞家务,晚上又去丁希农家为其烧水洗脚。
精诚所至,丁希农收下了这个徒弟。遵师嘱,乐种田每天用小篆或大篆写百字文章,一周一次交给老师审阅。在丁希农的严训下,乐种田研读《说文解字》,临摹秦玺汉印。两年多,含辛茹苦,乐种田的篆刻大有长进。丁希农以诗相赠:“秦玺汉印圆朱文,方寸之间有乾坤。冲切双刀兼并用,行书边款意韵存。”
1964年春,乐种田落户西川公社冯山生产队。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挑粪上山,背禾下川,修梯田,拉架子车,仍不得温饱。随后,他开始了长达近20年的流浪生涯。
那时的乐种田,常常挤在火车等待检票的队列中,肩背褡裢,拿着自己刻过字的钢笔,向一起排队的人兜售自己的刻字艺术。刻一支钢笔5毛钱,看不上不给钱也行。在行进的队列中,乐种田一般能刻好三五支钢笔,挣一两元钱。
乐种田说,直到现在,他闭着眼睛依然能在钢笔上刻好“无限风光在险峰”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因为他在流浪的岁月里,用这两句诗词至少刻写了上万支钢笔。
在内蒙古的一个村庄,乐种田给当地老乡画面柜、衣柜、墙围,写字刻印,说书唱戏,以此换米面,积攒些粮食就去当地粮站兑换全国通用粮票。他在自己天天唱断炊歌的日子里,盲流中略有收获,就去接济恩师们。韩天眷看到学生能够用自己传授的学问技能换来米面,感慨不已,叮咛乐种田:“诗书画印要通,真草隶篆要通。生丑净旦要通,儒释道三教要通。”并赠一对子一中堂:“闭户著书多岁月,开窗迎日豁心胸。”“家住湖山小洞天,数村鸡犬自风烟。因过城市逢君话,流水桃花又隔年。”
盲流中,乐种田去过内蒙古、新疆、山西、陕西、青海、四川、湖北、贵州等地,用自己的书画印换取粮油棉。火车车厢的结合部、卫生间,老乡的柴棚里……乐种田锲而不舍地读书,篆刻学、《诗经》、《论语》、《道德经》、佛经,手不释卷,苦读不止,否则,就会饿肚子。在生产队劳动期间,他背负着“牛鬼蛇神”的罪名,仍然手握铁笔,苦攻金石不舍。深感方寸之博大精深,印学之浩瀚无涯。许身金石之志,弥珍弥坚。每于田间陇坂,荷锄之余,潜心此道,磨以求磷。
改革开放后,乐种田的诗书画印渐成“气候”。
乐种田恪守“艺术标准至上”之道,不分场合,不管对象地位身份,凡邀请他参加的展览、研讨和评鉴,他不计得失,从不违心苟合,任何残次伪劣之作,都难逃其法眼。
乐种田说:“作为一位真正的篆刻家必须要诗书画印四合一,方能创作出成功的作品。还应该真草隶篆四体均通,择其所长而书写,以中国画的‘六法’作为创作方法。因为中国文字最初的甲骨文是按自然界万物万象画出的符号,有‘六书’之谓,同时章法结体用笔、破墨和六法互通。”“把真草隶篆与戏曲中之生丑净旦表演联系起来,融入治印中去,如此方静动结合,别具一格。”
乐种田非常重视“通”,种庄稼要五谷杂粮都种,当医生开药方要有君臣佐使,吃饭要有四菜一汤。作为中国诗书画印的创作者,必须兼备儒道释三宗。他感慨:“目今之状况,许多初学者或中青年光是临摹某一家,甚至识字不多错别字满篇,让人啼笑不得。能弄个书协会员则是奋斗目标,抄录的诗文谬误百出,贻笑大方,贻误后人。”
乐种田以秦玺汉印为基础,研究夏、商、周文字,两汉石刻、两汉缪篆、布泉瓦当。对元、明、清近代大家心追力慕。对本土资源,如河西秦汉印,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的唐、五代十国印鉴和战国文字、汉碑汉简文字仔细琢磨。其篆刻作品强调以书入印,以画入印、以戏入印。印从书出,印外求印,博古而不泥古。常常表现出雄而媚、拙而朴、丑而美、古而今、变而正的特点。用出锋纯角的刻刀,冲切刀法结合,单双刀并用,刃、角并用治印,尤精单刀直入,腕力之盛,气象之雄令人叹服。其元朱文线条圆劲流畅,不求古奥,但求典雅。其篆刻作品于秀丽处见苍劲,流畅处见厚朴,不经意中见功力。方寸之间内蕴仁心,道骨,禅趣。
在继承前人篆刻艺术的基础上,赋予时代内容,古为今用,独创“乐种田风格”。其诗文组印《念奴娇·赤壁怀古》《陋室铭》《大观楼长联》《沁园春·雪》《周恩来诗八首》《游子吟》等作品曾参展获奖,被毛主席纪念堂、韶山毛泽东纪念馆、周恩来纪念馆、南开大学等多处收藏,并被录入《中国篆刻家大典》。2010年《乐种田印谱》由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
乐种田讲究治印先立意,根据印文构思其独特风格。如《诗文会》中之戏曲印:“空城计”,一方古玺“空”字占多一半,用苍劲的刀法将“空”字之“穴”刻成一个门洞,真是偌大的空,空中有伏兵。上面一点为道骨仙风的诸葛亮,下方“工”字为两个打扫街道的老兵。金文“城计”犹如兵器,寓城外有司马之兵,将戏情表现得惟妙惟肖。
“白虎堂”是春秋时晋灵公之白虎堂,故而印形用半通亚形文法,白文单冲刀并用,书画结合,“白”“堂”为字,“虎”为画。又将“白”字置于虎额,像百兽之王虎额之斑纹“王”字,“八”作虎的嘴唇,似乎将人连头吞噬了,晋灵公宠信奸佞残害忠良之恐怖溢于印面。
“聪明累”用无形印将聪明置于小上端,以喻小聪明。“累”字刻成蒋干的脸谱且很大。三个“田”字刻成额头,两眼下面刻成鼻子和戏剧中丑角戴的四喜吊搭胡须,以示小聪明大累之意。
“一因”古玺印中将清代篆刻家吴让之的“一”字和清代篆刻家徐新周的“因”字布成蔓上一果,乃有因必有果之意。
已故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李汝伦品鉴乐种田印谱,观赏乐种田治印。题曰:“爱其艺,喜其言,犹敬其风骨。”并题诗:“思得孟劳加鬼项,喜为炼骨镂修名。”
1993年,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诗文会》一书,以诗书画印四合一的形式表现京剧题材。由欧阳中石、丁聪、李汝伦等名家题诗作画,特邀乐种田治印。乐种田所治“白虎堂”“空城计”“钟馗嫁妹”“聪明累”“精忠报国”等10方印入选,获得众名家“意蕴深,刀法工”之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