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7年调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室古代史组工作的,当时已经40出头了。入人教社前,我因翻阅过《负暄琐话》,所以知道张中行先生大名,但未见过面。入人教社后,听同事们讲,张先生是《青春之歌》中余永泽的原型,就很想让同事指给我,哪位是张中行先生。有一天,在办公楼东侧,一位同事告诉我:“马先生你看,往楼门里走的那位就是张中行先生。”我朝楼门望去,只见一位老人正迈步上台阶,身材较高,步履轻盈,完全不像快八十的人。这时正好张先生向东一扭头,我看到张先生长方脸,较白净,眼睛不大,眯缝着,留平头,头发接近全白。这是我初次望见张先生的印象。
张先生跟我相识很偶然。1988年初春的一天,张先生到图书馆找《云麓漫钞》,要查条材料,馆里的同志告诉他,书在历史室。上午十点多钟,张先生来历史室古代史组找书。当时室里在座的只有我和一位女同志,女同志的座位靠近门口,张先生跟她说借《云麓漫钞》翻一翻,可这位女同志不知道《云麓漫钞》这本书。我站起来,登椅子,从壁柜中上层取出书交给张先生。张先生接过书,看着我说:“你贵姓,我怎么看你面生呀?”我说:“免贵,我姓马,名执斌,调入人教社还不到半年,跟您没接触,所以您不认识我。”张先生又问我先前在什么单位工作,干什么。我都简单作答。随后,张先生说:“这书我借用一下,尽快还回来。”我点点头,张先生拿着书走了。从此我们相识了,以后无论是在楼道里,还是在街市上,见面总是点点头或寒暄几句,并无深交。
1994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在祁家豁子盖了宿舍楼,我和张先生都搬进宿舍楼,我住九层,张先生住三层。我们上下班同乘一辆班车,接触多起来。假日里,大概张先生闷得慌,有时打电话叫我过去聊聊天。
下面我想谈谈与张先生交往中的几件小事。
一、衍名艺术,妙语惊人
有一次,在班车上我坐在张先生旁边,聊起天来。
我说:“张先生的名字起得好。”
张先生问:“好在哪儿?”
我说:“中行无咎,合乎圣道。”这时候,记不起来是哪位同事也凑过来打趣说:“咱们社方明一先生,年近花甲才明白一,当中学数学室主任,显得不合适。”
他这一番话,逗得周围同事哈哈乐,可张先生没乐,却接着说:“天得一而清,地得一而宁,人得一而王。能明一者,非圣即贤,岂是凡夫俗子,寻常之辈!”
“天得一而清,地得一而宁,人得一而王”源于老子《道德经》。在谈笑中,张先生展示了高超的衍名艺术,让同事们增长了学问,令大家赞叹不已。
二、撰写对联,功力深厚
1993年新编高中课本《中国近代现代史》上册第一章“鸦片战争”是我写的。在第二节“鸦片战争的影响”中,我增写了“新思潮的萌发”一目。在这目中,首次将徐继畲编撰的《瀛寰志略》写入高中历史课本。
1995年9月28日,山西《忻州日报》记者、忻州徐继畲研究会发起人任复兴先生找到我,邀我参加12月4日在北京正阳门城楼举行的纪念徐继畲先生诞辰二百周年座谈会。11月初,任先生又来找我,告诉我,纪念引进西方文化的徐继畲先生诞辰二百周年书画展将于11月29日在正阳门城楼开展,为期一个月。任先生请我求张中行先生题幅字作展品,我答应他试试看。
当天晚上,我去张先生家,说明任先生托我向他求幅墨宝,作为纪念徐继畲先生诞辰二百周年书画展的展品,只是时间紧了点。张先生二话没说,就爽快地答应了,然后问我:“写什么,任先生有要求吗?”我说:“任先生没提什么要求。我想,您是撰写对联的高手,就围绕徐继畲先生的著作《瀛寰志略》写幅对联吧!”张先生听罢,笑笑说:“好,我接受你这个命题。”
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电话铃响了。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张先生,他说:“作业完成了,要我下去取。”
我下到三楼,走到张先生家,门半开着,张先生正等着我。我一进屋,就看见摆在桌面上的一幅对联,苍劲的字迹中带着几分秀气;上联写的是:“山海传经稽古”,下联对的是:“瀛寰述异开今”。
《山海经》原本是上古时代的巫书。巫文化是伴随人类社会共生的一种社会现象。古代巫师兼有史官的职能。巫术又跟神话传说是孪生姊妹。张先生的上联说《山海经》保存许多远古神话传说,对于考查古代历史有重要参考价值。张先生的下联说徐继畲先生的《瀛寰志略》引进了西方异质文化,为中国人打开了新知的大门。上联以古籍《山海经》为衬托,下联如实地评价《瀛寰志略》沟通中西文化交流的启蒙作用。这是一幅对仗工稳,评价允当的古今对。足见张先生撰写对联,功力深厚,绝非浪传。
我出席了纪念引进西方文化的徐继畲先生诞辰二百周年书画展开展仪式,在那天,亲耳听到不少观众称赞张仲行先生的对联。
三、“你”字入诗,实属稀罕
有一次,在张先生家聊天。我说:“清代学者赵翼在《陔余丛考》中说:“‘你字,惟词曲用之,诗文未尝用也。’‘你’字,迟至唐朝以前就有了。《隋书·五行志》记载武平元年童谣:‘狐截尾,你欲除我我除你。’可是后来历代诗文真的没见以‘你’字入诗的。当然我读过的古诗有限,您见过用‘你’字的古诗吗?”
张先生略作沉思,说:“元代宋褧《燕石集》中《江山棹歌》有‘我侬一事还到驿,你侬何日到邕州?’的诗句。”
我说:“这是以吴地方言入诗,跟元代管道升的《我侬词》差不多,《我侬词》也有‘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这样的诗都带有俚曲性质,不是真正的格律诗,恐怕属于赵翼所说的‘你字,惟词曲用之。’”
张先生听了,没再说什么。我们又聊了会儿别的。我看天色将晚,起身告辞。
张先生说:“社里出版了我写的《诗词读写丛话》,你有没有?”
我说:“没有。”
张先生接着说:“那我送你一本。”说着,走进书房取出这本书送给我。
回到家,我把书放进书柜,就忙着做晚饭,对张先生送我的书并没在意。
过了两三天,到了周末,晚饭后,我想起张先生送的书,赶忙从书柜里拿出,在灯下翻阅。忽然看到一首五律,题目很吸引人,叫《试放牛山之屁》。我知道,明末清初,南京牛首山老僧志明作打油诗一卷,题曰:《牛山四十屁》。张先生怎么效法起志明和尚,急忙往下看,更令我吃惊、兴奋。诗是这样写的:“无缘飞异域,有幸住中华。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风云归你老,世事管他妈。睡醒寻诗兴,爬墙看日斜。”诗后注明,作于1985年。读罢此诗,令我吃惊的是,张先生居然使“你”字入诗,而且用得很自然;令我兴奋的是,多年来觅寻“你”字入诗的夙愿,今夕得偿。
张先生这首偷春格的五律是现实主义诗篇。诗中记述的事情都是张先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或亲身经历的,抒发的全是作者的真情实感。我自信对这首诗大体理解。
这首五律的首联“无缘飞异域,有幸住中华”,作者在第一句后自注:“谓出国热”。想当年,单位各部门的头头脑脑找个理由就出国一趟,可像张先生这样的退休反聘人员,又不是头头脑脑,自然没有出国的机会,发点牢骚,完全可以理解。颔联“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上句写的是路上遇到的女孩子大多爱穿高底鞋,那是很时尚的;下句写得也是实情。张先生的老伴年龄比张先生还要大两岁,可孩子脾气。记得有一次,张先生打电话,为他晚辈亲戚要一本我主编的历史课本。正好我手边有那本书,就立刻下楼送过去。张先生老伴一见我来了,就从里屋抱出一盒象棋,非让我跟她下两盘。张先生急忙阻拦,说:“人家小马挺忙的,哪有功夫哄你玩儿!”张先生的老伴一百个不高兴,抱着棋盒,嘴里嘟嘟囔囔地朝里屋走去。张先生的老伴年近八旬,闹着要戴花,大概又是在耍小孩脾气。颈联“风云归你老,世事管他妈”,对仗严谨,幽默诙谐,带点牢骚。“你老”指谁呢?当时我猜不出来。后来,我问过张先生,张先生明确回答:“指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尾联“睡醒寻诗兴,爬墙看日斜”,写的是作者创作诗篇的经历。
“你”字入诗,实属稀罕。上面所写,算是笔者斗胆为张先生这首稀罕的五律作个注释。
2006年2月24日凌晨,张先生离我们而去。回想与张先生的平凡交往,也有一纪了。在这期间,我受益非浅,所以张先生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撰此短文,借以寄托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