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凡教授不幸病逝,让我有揪心之痛,是那种被掏空的感觉——北大中文系又一位优秀的教师离开了,他才61岁。
我认识小凡32年了。1983年他中文系语言专业毕业,留校任教,带着被子、脸盆、暖水瓶等,住进靠北大南门的21楼。我也是那里的住户,彼此就成了邻居。小伙子内向,不爱说话,脸上总有一抹柔和而淡然的笑,似乎有些羞涩。你要他帮忙做个什么事情,他会非常认真仔细做好,让你很贴心。他是很老实本分的,低调的。
系里分配小凡做的是方言研究,和文学专业不同,那是近似理科的学问,需要做田野调查,用国际音标记录语音,进行语音测试和实验,收集分析数据。外人看来,是枯燥的。而小凡的工作,是每年暑假都带学生去方言区做调查。那时没有什么项目经费,条件艰苦,外出只能坐硬席火车,连旅店都住不起,就借住学校单位的宿舍。他们常常白天去访问、做语音记录,晚上就整理语料数据。年复一年,跑遍大江南北,这调查一做就是30年。
方言研究对于语言学来说,是基础性的工作,可以丰富对语言规律的认识,还可以从语言角度去理解文化、民俗的状况。现今通行的普通语言学,是欧美学者开创的,主要依靠印欧语的材料做分析,而汉语方言学及其语料的积累,对语言学的建构无疑是一大贡献。北大1955年由袁家骅先生率先开始方言学的课程,到李小凡这一代学者,持续不断进行方言调查,已经积累和形成了大规模的方言语料库,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而小凡就是这项研究最主要的组织者和指导教师。都说做学问特别是人文学科,“板凳要做十年冷”,谈何容易!可是李小凡教授就做到了。这种沉着坚毅的学问,在如今人人急着争项目、出成果的浮泛学风中,已成凤毛麟角!
小凡老师坚持30年做方言调查,是什么让他如此着迷?当然有学术求真的动力,更有教师的责任感。我问过他,年年都要去调查,烦不烦?他说每年所调查区域对象有别,可以引发研究的许多题目,而且对语言专业学生来说,方言调查是打学术基础,有利于日后的专业发展。即使学生毕业后不从事学术,大学期间接触一下社会也总有好处。他总是从学生的成长角度来考虑,把教学看得很重。
现在很多大学中文系语言学的课都“缩水”了,甭说语言调查,连方言的课也不见得能上。北大始终有少数老师保留这方面的课,坚持做方言调查,对整个语言学科的长远建设肯定是大有好处的。小凡老师是很扎实的学者,在汉语方言语法、语音、层次等研究领域有专深的研究,也发表过许多出色的论作。但他还是格外看重教学。为了让学生上好方言研究的课,小凡老师花费多年心血,和同仁一起编写了《汉语方言学基础教程》。在学术管理的规定中,发表文章最被看重,而教材编写往往不能当作“成果”。但小凡老师就乐意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只要对教学有益。30多年来,除了方言调查,小凡还要上多门和方言研究有关的课,包括本科与研究生的课,发起和长期指导研究生的学术沙龙。他的工作量一直是很大的。我从来没有听过小凡抱怨。
令人感慨的是,小凡还“双肩挑”,既上课做调查,又长期担任系里的行政事务工作。从1988年开始,他做了7年的学生工作。我担任中文系主任时(1999-2008),他曾有过5年和我搭档,任系党委书记。我们彼此配合非常好。当时的办法是每周一次办公会,然后各自分头放手去工作。小凡大量精力都用来处理系里各种人事、后勤及学生事务。如老师生病住院,学生闹矛盾,或者有某些突发事件,都总是他在处理。他毫无所谓“官架子”,也从来没有人称呼他“书记”。他不会“官腔”,上边若有什么精神要他在系里传达,凡是空话官话,他一概省略,直来直去就是教学科研。他对学校的工作有不同看法,或者发现了什么偏差,总是直言指出。他做事的原则性很强,但从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也从不做任何以权谋私的事。这些都是让师生敬佩的地方。现今一些大学越来越官场化,当个院系领导便脱离教学,甚至要“捞一把”,而小凡几十年的付出,按照世俗来看,他可是没有“捞”到什么,但他感到心安,对得起“为人师表”这几个字。
小凡的病两年前就开始了,当时他带学生去广东湛江做方言调查,工作连轴转,闹到胃出血。回校后又因为还有学术讲座等工作要做,一直拖着没有手术,耽搁了。半年后再次胃出血,紧急住院手术,被确诊为癌症晚期。这是晴天霹雳,但小凡居然也还沉得住气,他瞒着大家,还要组织新开的前沿讲座课。他把自己的2次课合成一次讲,一讲就是3个小时。一个多月前,研究生答辩,大家劝他不要参加,但他拖着病身还是到答辩会场来了,之后又“强弩着”和学生一起照相。当日下午他就住进医院,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我有些指责小凡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但细想,当一个人把工作事业放到首位,他的确很少顾及自己。有报纸记者采访李小凡,报道的题目就是“课比天大”,那是小凡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的确沉甸甸的,是小凡发自内心的想法,一个很自然的教师的信念。要不,很难理解李小凡老师为何面对病魔仍然一如既往,对教学对学生是那样诚心负责。
今年春节我上小凡家里去看望这位老友,他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二,进食困难,非常消瘦,但兴致还不错,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和我交谈,脸上还是那种柔和而淡然的笑,让人温暖,又有些心酸。他显然知道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了,但反而变得那样澄明冷静,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从容面对。我本来想去安慰他,却反而感到语言的无力,随便找些话来聊聊。
想不到这是和他最后的一面。小凡老师在生命的最后那些天,不能进食,每天都要从腹部抽积水,忍受着多少肉体上的痛苦!但他很清醒,很坦然,说没有什么遗憾的!的确,小凡老师的人生完整而有价值。
在北大有一些教授名气很大,动辄就是新闻,以致人们容易想象这些名人就等于北大,其实这印象并不准确,北大更多的还是普通的不怎么出名的教授,学校日常教学科研的运转,在相当程度上要靠他们的默默耕耘。他们是北大的主要构成部分。李小凡教授就是这样普通的低调的北大教授。他不是什么名人,除了本学科行内圈子,外边的人不太知道,但李小凡教授的为人为学那样感人,他的过世,在北大引起的震动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