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田,1946年3月生,河南洛阳人,号仓叟。多次被聘为全国重要书法篆刻活动的评审委员,书法篆刻作品及论文多次入选国内外重要的专业活动并获多种奖项,出版专业著作30余种。为西泠印社副社长,中国国家画院院委、国家画院书法篆刻院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特聘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篆刻院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篆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等。获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艺术奖。曾任《中国书法》主编。
“我想谈创作、谈审美、谈当代书法现象。对自己的经历不感兴趣。”面对记者,李刚田如是说。这个1946年出生的书法篆刻家,有着一堆响亮的名号,著作等身,获奖无数,经历过坎坷动荡的岁月,也见证着书法从沉寂到被唤醒,直至热闹纷呈的时代。
而今,年届7旬的他已对这些光环、故事渐渐看淡,唯望在自己的书斋“玉泉精舍”里,以玉自省,保持高洁与高贵的品格;读书弄翰,获得自在与快乐。在艺术世界里物我两忘,足已。
无意于佳乃佳
2015年4月,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在浙江绍兴颁奖。李刚田是兰亭奖艺术奖的获得者,面对这一中国书法界最高奖项,他很淡然,相比高兴与兴奋,他更愿意用“欣慰”来表达心情。“已是70岁的老人了,本无意于再去与人PK,竞争什么奖项。本来也没想到去申报,在朋友的怂恿与组织的推荐下,在最后的时间申报了。”
四五岁时即学习书法,1981年走上专业书法道路,李刚田称自己一直在“没有目的地做事情”。1985年首次当选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时他毫无思想准备,而这一干就是三十年;西泠印社副社长也是在选举前才知道自己是候选人。
看到现在很多孩子为了功利学习书法,进行苦行僧式的修炼,李刚田不禁感慨,这其实成不了书家。走上书法道路,必须有爱好,必须从中感受到人生的价值。
李刚田生于河南洛阳,祖父爱好收藏文物,从小家中就有成堆的古玺、秦汉印,因而自幼就受到熏陶感染。有时大人在场,孩子们可以被允许翻着看看字帖,大多是装裱成册页的原拓剪贴本,大人要求看字帖前洗净手,帖要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人要正襟危坐,气不盈息,帖要轻翻。当时家中楼下住人,楼上的五间房都是书,小孩儿是不许进的,但是如果窗户没关严,李刚田就偷偷翻到里边,在里面一读就是一整天,读到昏天地暗。家里大人都着急上街去找他了,他也浑然不觉。
当时家里条件艰苦,年仅13岁的李刚田就要与15岁的哥哥出去打工养活一家9口人,在建筑工地出苦力气干粗活,一天下来筋骨都要散架了。
即便这样,李刚田回来还是要坚持练习小楷,写钟绍京的《灵飞经》,身上的汗可以顺着脊背流一直流到脚跟,当时穿着解放鞋,鞋里的汗都湿透了。
在书法的世界里,李刚田得到了心境的清凉,忘掉了物质和客观环境的燥热,只剩下一种精神。
“文革”期间,书法属于“四旧”,学习书法变得难上加难。有一次,李刚田在朋友家看到一本字帖,朋友说你看一晚明天早上要还我,不能在你那儿放。
因为担心红卫兵抄家牵涉进去,字帖李刚田借到手后,每每彻夜不眠,用比较薄的油光纸将字双钩下来。像这种双钩字帖他有几百本,但是最终还是被红卫兵烧掉了。
李刚田没有后悔、后怕,甚至并不觉得心疼,那些不眠之夜,那些在艺术世界里的愉悦时光,已是他能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那种境遇下还能坚持学习确实有一种信念和理想在支撑。当时在心中想的就是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活一辈子应该有我做的事情。”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迎来了文化艺术的春天,书法热随之兴起。1980年,河南省书法家协会成立以后,开始有组织地开展活动,举办了首届中原书法大赛,李刚田获得一等奖,并因为自己在篆刻方面的研究,被调到文联工作。
这是李刚田从业余爱好者到专业书法创作的一个重要起点。他感慨,时势造英雄。三中全会之后思想解放、经济开放,成就了整个书法艺术。自己幸运地赶上了这一好时代,许多老书家,他的老师一代,尽管学识渊博、书艺精湛,却仍穷困一辈子。
而现在,书法给了李刚田稳定的生活,更赋予了他人生价值。苏东坡讲“无意于佳乃佳”,就是说无心求好、求美则达到一种大美,这种大美就是顺乎自然的美。
热闹中著一冷眼
性格上的平和尔雅、不慕浮华深深影响了李刚田的艺术创作。虽然从事书法、篆刻创作几十年,但他觉得,“50岁以后,才突然发现了自己的风格”。
在李刚田看来,如果一开始就抱定要塑造个人风格,那你的风格就是“做”出来的。只有通过长期的学习,将自己的性情禀赋自然融入其中,蓦然回首,真正的风格才会水到渠成。
相较表面的精巧,李刚田更喜爱内里的平实大度,内在的动势藏于外在的静感中,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他在多个场合中提到,明清以降一直到民国的文人书法对自己的影响很大,这种“庙堂气象”正是自己多年的追求。
“草色遥看近却无”,李刚田认为书法创作里应该保有这种不可捉摸的传统文化气息。
展览时代,作品进入展厅,书法创作愈发需要在形式上做足文章,一些求新求变者喊出了“不与古人同、不与时人同、不与故我同”的口号,希求在短时间内彰显自我、吸引观者。但李刚田却在这一“热闹中著一冷眼”,书法形式的创新需要突发灵感,但对文化的酝酿积累是一个长期过程,应将顿悟与渐修结合起来,两者都不可偏废。
“展览体如同走T台服装模特的表演,只存在于舞台而不能使用于生活。又如精制的果脯,虽然美味,却丧失了原生态水果的味道。”李刚田说。
30多年的职业创作生涯,李刚田坚持自己的风格,不把形式上的争奇斗艳作为努力的方向。他相信,书法不仅是让人“看”的,更是让人去“读”。人们不仅欣赏其外在的形质之美,更应品读其中的意味,从中感受深渊与博大,在文采风流与翰逸神飞的无间交融中,感受作者的气质禀赋、修养情操与人格魅力。“有的字因为笔墨效果好,在展厅里很动人,但是引到集子上,就露怯了。笔墨的外衣剥落后,点画、结构的弊端暴露无遗。我的字可能在展厅里不是那么夺目,但印在书上,还每每可看。”
当代书法界中很多名家都对李刚田的坚持表示赞佩。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张海认为,他的创作表现出了“硕人颀颀”的落落大方之美,艺术于其不是“玩书法”,而是古人所说的“敬事”。
“他并不刻意追求形式上的新奇炫目,也无意一求笔墨宣泄以动人心魄。”在这个追求标新立异的时代,张海觉得正是这种坚持与传承,使得李刚田“在传统之中找到了弘扬自我的基础”。
书画篆刻家洪亮也曾在《李刚田丙戌书法变法》中对他“有变、有不变”的篆书创作大加赞赏,“超越与突破是需要深厚的学养、功力和开阔胸怀等多方面支持才能实现的”,因此李刚田的“突破”弥足珍贵。
当然,也有人对他的“过于保守”表示质疑,网上甚至有书友觉得他像个老农民,老实而缺乏才气。李刚田对此付之一笑,信手写了篇《老实人说》的散文回应了书友的困惑。
“愚者长悠悠,智者长戚戚”,他在文中称自己确实深知才情有限,所以吾日三省吾身,崇敬古人与学问,因此“傻有傻的福气与快乐”。
作为“老实人”,李刚田承认无法割舍对传统的情结,采取了“不薄今人爱古人”的创作态度,在守成中突破,在突破中传承,以“春柳之渐染,似残雪之消融”求得艺术创作的新境界——既雕既琢,复归于朴。
文末,一句“噫嘻”,一切尽在其中。
从心所欲不逾矩
2011年,李刚田辞去《中国书法》杂志主编一职,“解甲归田”。他希望自己能在晚年多留点时间给自己,尽量减少社会活动,尤其是那些奢华而无聊的饭局酒席。
“自强不息是年轻人的事,老了不能再逞强。”已近古稀之年的李刚田只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写字、刻印、读书,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爱书、重学问、善思考,是李刚田在青年时代就养成的习惯。20世纪90年代,他刻了一方“刚田戒烟省钱买书”的印章,作为对自己的鼓励。
当时因为房子有限,藏书太多,妻子常常对其唠叨。于是,他把室内的墙壁打了几个洞,穿上方木,四个书架腾空而起,床就放在书架下。虽然“未敢翻身已碰头”,但“一卷在手,无穷之游”的乐趣却让其得到极大满足。
多年来俗世繁忙,李刚田却在研习书法、篆刻的同时,从未间断对艺术理论的探索和思考,治学严谨扎实。迄今为止,发表的专业著作就已经三十多本。“多少年来都是四点钟起床,起床就开始工作,当别人开始工作时我已经工作四个小时了。所以文章不断地发,作品不断地出。”
研究了大半辈子书法,李刚田总结,书法有三个支撑,一是技术支撑,这是磨炼出来的;一是学识支撑,即学问的积累;一是思想支撑,即思想的深度。真正的书家应该首先做一个“读书人”“文化人”,既要有学识胸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应有风骨情操,保持内心世界的纯净高洁。
李刚田曾痛心感叹,当代书法亟待唤回的一种传统文化精神核心,而这也正是当下市场经济环境中书法界失落最多的。表面来看,当下书法作品的书写内容缺乏文化,只在技巧上挖空心机争奇斗艳,深层原因是作品文化属性及作者人格魅力的缺乏。“孔子所说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而今置道德于不顾,只剩下了‘艺’,这是最值得反思、最焦虑的问题。”
2015年6月,《李刚田对联书法集》出版,书中收录了他十年间的书法对联作品二百幅。在后记里,他感慨,在青壮年时,也曾为了迎接展览和比赛,用尽心机进行书法创作,“如今老了,不再去想什么‘自强不息’之类的话”,写字又回归了“常态化”,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
早在1986年,李刚田在山东烟台参加中国书协第二届理事会时,曾与当时已经80多岁的老书法家谢瑞阶共住一室。早晨5点钟,谢老与他一起到海边看红日出海,忽然回头问:“刚田,面对大海,你在想什么?”不等他回答,谢老又继续半开玩笑,却又很认真地问道:“人生应该怎样度过?”这一问题种在了刚刚40岁的李刚田心中。
2008年,书法家周永健不幸患病去世,在研讨会上,包括李刚田在内的几位书友潸然泪下。事后他在文章中写道,“能使几位60岁的人如此动容的是什么?是一种真正解脱世俗的纯真情感,是对周永健崇高精神的礼赞,也是对人生深深的反思。年过花甲如何生活?谢老当年面对大海日出时是怎样的情结?”
李刚田曾撰联语:“痴情刀笔蝴蝶梦,漫卷诗书杜甫心”,这或可作为他晚年生活与心态的写照,豪华落尽见真淳,向人本回归,向自然回归,愈加注重其内在的意蕴深厚,享受把笔临池时心手双畅、物我两忘的过程,让作品真正如其人、如其学、如其志;心无旁骛,拒绝一切诱惑,真正体验超然物外的做人至境,这是他给自己的回答。
(本报记者 雷晓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