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节初识张其昀
刘节(字子植)与张其昀(字晓峰)有许多相似之处:同于1901年出生,同是浙江人,同为历史学家。但直到1939年,刘节才得识张其昀。经河南大学旧同事缪钺(字彦威)推荐,浙江大学史地系主任张其昀邀请刘节赴广西宜山战时浙大任教:“得仲博转来各信,内有张其昀、缪彦威二信又一电,知浙江大学已聘余为教授。余亦决意到该校任事矣。”(刘节日记1939年8月6日条,以下所引刘节日记只注日期)
到达宜山后,刘节见到了老朋友缪钺和初次见面的张其昀:“余先访彦威,晓峰闻声继至,相晤甚欢。……今日初晤张晓峰,颇识其人刚毅诚笃之情,友人中未有其比也。余于此君,颇可以作一良友,于性情上得其影响不少也。”(1939年9月13日)“晓峰真忠厚人,所谈颇有情谊。”(1939年11月3日)刘节对张其昀的第一印象颇佳,评价甚高。刘张初识的前一日,张其昀就说自己要亲自进宜山县城拜访刘节。其后多日,张其昀热情地留刘节在家中用饭。这些都体现了张其昀为人的周到。这一点与谭其骧等人评价张其昀对史地系老师礼遇有加,生活上多予照顾的评价是一致的。
不但在生活上,在学术上,张其昀也很主动地把自己的观点告知刘节。相识数日,张其昀即把自己的论文送给刘节看。刘节对张的学问给予高度评价说:“晓峰送余史地杂志二册,其中有晓峰文四篇,以中国历史上之建国精神,及中国历史上之国防区域二文为最佳。晓峰之学渊源浙东,与二顾黄全尤相近,加西洋科学知识,一现代有用之才也。”(1939年9月17日)事实上,张其昀在学术上确实造诣深厚。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1939年秋至1940年春,刘节在浙大只待了短短半年时间,逼走他的,正是张其昀!
半年之交,终致决裂
事情得从1939年9月底说起,当时刘节与人发生了争执,刘节日记记道:“余之为人一以直道行之,得罪之人自属不少。但余自问中心无过,耿耿此衷,可质天日,集矢于我又何可惊也。”(1939年9月27日)从“集矢于我”一句来看,与刘节产生矛盾的还不止一人。
到10月底,势态有恶化的迹象:“今天情形大坏,大有尖锐化之可能,人之与人其冷酷有如此者。”(1939年10月27日)“近来情形殊为渺茫,似乎又向逆境,但望其有多少转变耳。”(1939年10月30日)
12月底,浙大向贵州都匀迁徙,矛盾更加激化:“在途中与同行某君拂意,此人行为早已知之。乃因一时之气,不能恕之,至于破裂,甚为难受。……此人近来对余更形冷酷,其猜忌之心,竟至灭去正义。”(1939年12月12日)
有人认为,离开浙大是因为刘节的脾气不好,与同事相处不来。散木在《刘节先生在浙大的前前后后》中写道:“不过,如有人所疑,‘似乎可以发现,刘节孤寒孑然一身,真正的朋友不是太多’或许,这是他的性格使然。”“……这或许是对刘节孤傲性格的一个批注。再者,同行难当,文人相轻,也是不新鲜的。”
在刘节的老师、同学、亲人、朋友、学生中,也从来也没有听说有人对刘节有过孤寒、孤傲,与人难相处的评价。散木说的,刘节离开浙大的原因“已经无法将其清晰化”的“不堪为外人道的心境和帷幕”,到底是什么?
刘节好友顾颉刚揭示了答案:“子植见告,渠去年到浙大,彼校骂胡适之,骂顾颉刚,成为风气。嫌彼与我接近,曾为《古史辨》第五册作序,强其改变态度,彼不肯,遂受排挤。”(顾颉刚日记1940年4月27日条)
1939年12月12日刘节日记说:“余之为人到处受人排挤,无非不自私,不苟同二义作梗于胸中而已。”毫无疑问,刘节不苟同的,就是当时浙大对胡适、顾颉刚的批判。张其昀属于相对保守的“学衡派”,他与胡适等自由知识分子主张的科学与民主的思想格格不入,与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的“古史辨派”也是针锋相对的。这本来是学术之争,但是张其昀主事的浙大史地系,非胡化,非顾化,强迫教师必须跟从。
顾颉刚的日记继续写道:“排挤之术,为鼓动学生向彼借钱,又继之以教员借钱,使彼不胜麻烦而去。张其昀等手段卑劣,一至于此!”
学术之争变成门派之争,排挤之术,没有采取声色俱厉的雷霆手段,却是阴风冷雨的温柔一刀。后知后觉的刘节发现排挤自己的,原来是张其昀这位老乡兼上司,知道已无挽回余地,于是在1940年春天离开了浙大。
对文人为官的不同看法
张其昀是一个集学者、教育家和政客于一身的奇人,政学双栖,毁誉参半。张其昀在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内的任职包括: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干事、常务干事,国民党中央执行会常务委员,总裁办公室秘书组长,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国民党中央改造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行政院政务委员兼教育部长等。
在台湾教育部长任上,张其昀为台湾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许多贡献。但他推行党化教育,强制高中、大学学生加入反共青年团,就极为学者所诟病。张其昀对政治伦理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认为:“儒家思想有一个根本观念,即政治与教育二者相为表里。一代的政治制度无非是政治哲学的反映,而政治哲学又源于教育哲学,故其着手耕耘处在学校,其所得美满的收获就成为政治上的干部,而一切实际政治又都要含有教育的意义和价值。”(《论青年之政治教育》)
刘节曾短暂加入国民党,1926年他考入清华国学研究院后,就跟从老师陈寅恪关于学人当有独立之精神的思想而退党,其后一生再没有加入任何党派。刘节对党派的观点是这样的:“社会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因是要结成团体,共同进行一种事业。假定这团体以利害为出发点,而没有道义和同情,则内部的摩擦反因团结而增多,看不见互助的精神而流弊无穷。”(刘节:《我之信条三则》)
张其昀还将“爱民”“教民”“养民”当作民主(《民主政治的三大真谛》)。殷海光批判这样的民主是“君主的民主”“慈惠的君主专制”。“避开基本人权而谈民主者,不是对民主感到不安,便是对民主没有诚意。”(《教育部长张其昀的民主观》)“我极不赞成国民党借着政治权势把三民主义变成国教,但是我极其赞成国民党享有不藉政治权势来弘扬其三民主义的自由。”(《我对于三民主义的看法和建议》)殷海光直斥张其昀在学校推行党化教育是“政教不分”(《对梅部长的低调希望》)。
很有意思,早在1939年,从刘节的两则日记中,我们已经可以发现张其昀意欲从政的蛛丝马迹。一次是刘节初识张其昀不久:“今日晓峰兄与余谈,汪精卫之病在染有文人之习气,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因此坠入于歧途中,其言颇有意思。”(1939年9月21日)张认为汪精卫叛国投敌另立伪政权,是因为这种“文人之气”——自视甚高,却既没有领导能力,又不肯服从领导。此时张其昀加入国民党仅一年,而他对自己在“令”与“受命”两方面,应该已有清楚的认识了。1955年张其昀拍蒋介石马屁,硬将考试分数远不达线的蒋孙蒋孝文塞入公派留美学生名单中,可能就是他认为蒋家有“令”,自己“受命”而已,并无不妥吧?
刘节另一则日记:“晚间与晓峰,彦威,效宽三人共谈二小时。因而想起梁任公师之生平,师以文人而操政治,其毕生于政治上无所成就,非其才不足,识不明,无得力之人为之助,此其最大缺点也。”(1939年10月18日)
梁启超民初曾任司法总长、财政总长兼盐务总署督办等职,刘节直言批评老师文人为官,终不似其在思想界、学术界对社会的贡献大。刘节联想到此事,说明当晚他与张其昀等人又谈到了文人为官的话题。
从刘节与张其昀短短半年交往的点点滴滴中可见,早在1939年,张其昀已经有了从政的鸿鹄之志,而且,已经初备政治手腕了。而在有关政治与学术之间关系的问题上,刘张二人的观点是截然相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