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恪自画像
“道人姓陈名衡恪,字师曾,义宁陈伯严先生长子也。风雅多能,工诗词,善书画篆刻。中年以后,技益进,名满都下。执政教育部十年,不为俗习所溺。人以是多。之子封可,亦善画,能篆刻。”这是李叔同出家之后,为陈衡恪撰写的一篇简洁的传记,名为《朽道人传》。弘一法师为朽道人撰写小传,饶有趣味。
陈衡恪在日本留学时期,除了鲁迅这位知己,还结交了李叔同。1906年清光绪三十二年丙午,陈衡恪三十一岁,在东京与李叔同相识。李在日本上野美术学校习油画,两人往来甚多。二人对诗词、中外绘画、书法、金石篆刻皆极喜爱,终成莫逆之交。
1912年4月1日,《太平洋报》在上海出版发行。这张新闻报由叶楚伧创办,南社成员编辑。社址位于上海公共租界。李叔同担任广告部主任,兼任副刊编辑。柳亚子编辑诗词和文章,李叔同编辑戏剧、美术。
在《太平洋报》创刊前后,陈衡恪和李叔同通信联系。《太平洋报》创刊后,陈衡恪写给李叔同一封信函,品评报纸:“太平洋报短评题材新颖,足唤起览者之美感。”陈衡恪还谈到改进之处,希望李叔同留意。“印刷排字有模糊脱落之处”。
李叔同在副刊中间划出一块园地,刊发美术作品。于是,他想到了好友陈衡恪。约请他为这块园地供稿。由于当时印刷技术的限制,带色彩的国画无法制版,按照李叔同的意见,随意作一些黑线条画。4月1日出刊,发表了陈衡恪的作品《光烛遐海》,以表示对《太平洋报》创刊的祝贺。从4月初到6月末,陈衡恪在这块园地发表了60幅率性而作、随意而为的漫笔画,这被美术史家视为中国现代漫画的源头。而陈衡恪自然是中国漫画的鼻祖。
这些漫笔画,大致分为两类,一是文人小品,二是社会风情。前者居多,或表现自然的风景,山村郊外,花鸟树木,虽然寥寥几笔,但兴味无穷,充满了自然的美感和艺术的趣味。或表现古人诗句的诗意,意境高远,耐人寻味,诗歌的意境和绘画的语言,融合在一起,是文人趣味的自然流露,精神境界的展现。反映社会风情的,或者是社会人物形象,或者是社会风貌,多讽刺意味。
《此山不语看中原》《严陵岂是羡渔者》《柴门不正对江开》《西山薇蕨》《松风传韵》《乞食》……陈衡恪在《太平洋报》副刊发表的这些画,深受读者的喜爱,影响深远。远在浙江石门湾的丰子恺,此时是一位15岁的少年,他偶然看到陈衡恪的画,过目难忘。丰子恺说:“我小时候,《太平洋报》上发表陈衡恪的小幅简笔画《落日放船好》、《独树老夫家》等,寥寥几笔,余趣无穷,给我很深的印象。”此外,丰子恺还谈到陈衡恪的漫笔画的特点:“即兴创作,小型,着墨不多,而诗趣横溢。”陈衡恪对丰子恺画风的形成和确立有深刻的影响。
陈衡恪的《落日放船好》是一副简洁而隽永的小画,当丰子恺孤身一人时,这幅画就浮现在他的脑海。此画黑色的边框左下方是一枚画印,印中写着“师曾”二字。画中有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柳树,枝条飘逸在寒风中,还有一株高耸的古树。树下的流水之上,一叶扁舟好像静止了一样泊在水面上,一位身着长袍、头戴斗笠、独坐船头的行者,仿佛漂浮在无尽的时空之中。画中虽然没有画夕阳,因题着“落日放船”字样,让我们想象到一轮夕阳渐渐落下,一夕晚照,染红了流水。这幅画,让人想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古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落日放船好,这“好”,就是画出了天地人生的大孤寂,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人生难免孤寂,所处终究是有情天地,太阳要下山,人生总会落幕,仍然是“好”。这大概就是陈衡恪人生和艺术的缩影。
与《落日放船好》构图类似的还有一副,但传递的情感迥异(一苍凉悲伤,一温暖欢快)。陈衡恪起名为《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梦中看》。出自杜甫的一首诗《小寒食舟中》。陈衡恪的这幅画,仍然是一叶扁舟,不过换成了一江春水,一人一楫,远处群山,水已漫至山腰。船行春水之上,天地浩荡,春水初生,舟行轻快。春水行舟图,巧妙地套在老年花梦之中。如镜子镶嵌在丛丛青叶,花繁叶茂,似在心中,又如在梦中;似是追忆逝水年华,又是咀嚼着人生的余味。
《落日放船好》,这幅画对丰子恺的影响太深了。丰子恺创作了一幅同名画,向陈衡恪致敬。陈衡恪的画,线条简单,主题似侧重在放船上;丰子恺的画,线条宽厚,主题侧重在落日上。陈衡恪的画,船夫无楫无篙,任小船随意漂浮;丰子恺的画,落日犹有余晖,所以船夫在奋力摇橹。
1920年,丰子恺、吴梦非联合创办了美学教育刊物《美育》。丰子恺通过恩师李叔同和陈衡恪取得联系,出于对年长艺术家的崇敬,邀请他为刊物题写刊名。陈衡恪为刊物题写的“美育”两字,下笔看似不经意,若没有多年的功底,绝不会有如此老道的笔法。于丰子恺而言,陈衡恪的简笔随意画,和竹久梦二的作品一样,一直都是他自己诗意风格漫画的灵感之源。
1925年,丰子恺的画在郑振铎主编的《文学周报》上连续发表,郑振铎为之赐名《子恺漫画》,中国始有漫画一词。其实,中国现代漫画的源头在陈衡恪这里,在上海《太平洋报》发表的60幅简笔随意画,在北京创作的《北京风俗图》,其中不乏针砭时事,讽刺世相的作品(有的配有讽刺性的打油诗),这就是中国漫画的源头。而丰子恺的古典诗意漫画,与陈衡恪的文人趣味漫笔,一脉相承。陈衡恪无心插柳柳成荫,成为中国现代漫画的开拓者,直接影响了丰子恺等人的漫画创作,开启中国现代漫画之勃兴。
澳大利亚学者白杰明在《艺术的逃难:丰子恺传》一书中写道:“在同辈人中,陈衡恪的正直和修养与他对绘画艺术的独立追求一样,受到世人的尊敬。在他身上,我们再次看到‘人品’与‘画品’同等的重要性,这也是李叔同给丰子恺最深刻的影响。”
1912年5月,陈衡恪抵达上海,《太平洋报》做了专门报道,还刊出陈衡恪大幅半身照片。藉此,美术界开始注意到这位画坛的天之骄子。
陈衡恪为李叔同刻了一枚印章。此章在李叔同皈依佛门之前,曾和其他印章一起捐给西泠印社,由该社凿壁藏之,名为“印藏”。《太平洋报》上还刊登过这样的广告:“朽道人书画篆刻润格 登在本报第五页。”自然是出自李叔同的手笔。李叔同为陈衡恪的篆刻题字“朽道人书画篆刻”。
陈衡恪虽然出身于官宦之家,可谓公子的公子,但没有骄矜之气,他在《太平洋报》上发表的简笔随意画,有隐逸之气象,高洁之精神。多次出现梅花,可谓人格的象征。其中一幅画,名为《山家长物短灯檠》,一枝梅花,插在瓶中。和它相伴的,是一只短足灯檠。生活清贫自守,不慕名利,不羡华屋,在青灯下苦读,正好是梅花清寒、高洁的写照。陈衡恪在画中题了一首诗,正是夫子自道:“山家长物短灯檠,好与梅花作友朋。门外不知风雪恶,夜深时有读书声。”
1916年9月,李叔同为陈衡恪题其荷花小幅:“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李叔同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在艺术领域有诸多的创造。他具有强大的“人生欲”,从精神层面更上层楼,进入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宗教,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李叔同出家为僧之前,将自己的玩具、泥偶赠与陈衡恪。陈衡恪则将李叔同的全部赠物画为一条幅,挂于自己的画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