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
1961年凭借《中国现代小说史》(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的问世,夏志清一举成名。他此后的学术和生活已为学界所熟知,但此前他的经历,则不是那么清楚。2015年出版的《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一、二卷(王洞主编,季进编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后三卷将陆续刊出)为我们提供了了解他早年生活的绝好资料。他从学习英美文学转向研究中国文学,走过了一条不平凡的道路。
“外来户”获奖学金赴美
1947年11月夏志清离开上海,前往美国留学,开始了人生新的旅程。人的命运总是变化莫测,他离开的时候,可能不会想到,学习英美文学的他日后会留在美国教授中国文学。实际上,他能够赴美留学,本身也是带有某种偶然性的。
夏志清1942年从上海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在外滩江海关、台湾航务局等处工作了几年,感觉没有前途。1946年9月随哥哥夏济安到北京大学西语系做助教,开始从事自己喜爱的文学研究。到北大不足半年,他申请1947年度李氏奖学金获得优异成绩成为候选人,但没想到却引起了不小的非议。李氏奖学金由华侨李国钦于1944年捐资创立,主要致力于中美之间的学术交流,按常规只有北大或西南联合大学毕业生才能申请,教会大学出身的夏志清显然不在此列。结果公布后,落选的北大西语系师生联合向校长胡适提出抗议,胡适虽然一向对教会大学无甚好感,但还是顶住了压力,秉公将奖学金颁给了“外来户”。夏志清的成功主要得益于他提交的那篇讨论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英文论文,写得辞采华茂,得到了包括燕卜荪(William Empson,时任北大教授)在内的遴选委员会的一致好评。26岁的年轻助教此时已经崭露头角。
1940年代英美“新批评”风头正劲,夏志清到美国后,经燕卜荪推荐很快得到该派大师兰色姆(JohnC. Ransom)、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等人的赏识,于1948年2月顺利进入“新批评”大本营——耶鲁大学英文系——深造。耶鲁英文系当时在美国排名第一,同学大都又是美国人,夏志清要想出人头地,只有勤奋一途。1949年2月24日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Old English已考过,得90分,这一次全班都考得不大好,85分即是honors,所以我考得仍在前数名之内。平常分数也是90。上学期拿到三个honors,英文系研究院director Menner很欢喜,大约明年可拿到University Fellow⁃ship一千元,至少也可免去学费,要四月中才知道。考完Old English后,忙了一个星期写Yeatspaper。记得二月八日那天(我的生日)赶写paper,至夜三四时入睡,直至第二天下午下课完毕才发觉我的生日已过去了。二月的第三星期写了一篇Milton的paper和Brooks Evelyn Waugh的报告,所以到这个礼拜才有些空,可以写封信。”夏志清入学后选修了八门功课,每门课两周写一个报告(paper),此外还需要修习法文、德文、拉丁文三种外语,繁忙程度可想而知,难怪连生日都会忘记。好在他本来英文基础就好,再加上如此废寝忘食般的学习,所以只用一年多时间就以各门功课全优的成绩获得了硕士学位,1949年6月27日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M.A.已于六月廿一拿到,那天天很热,穿了深青哔叽西装,外加gown,衬衫都湿透。”
秋天凉快后,夏志清开始攻读博士学位,勤奋程度有增无减,学习成绩继续领先。他不仅获得了耶鲁大学的奖学金,同时也成功地延长了李氏奖学金(至1951年6月)。按规定李氏奖学金只给两年,即使延长也只给读理工科的,但到了夏志清身上,一切都有改变的余地。无论是当初获得这份奖学金,还是后来延长成功,夏志清均破了先例,这当然都基于他超凡的实力和突出的成绩。
由于经济有保障,夏志清很快完成了博士阶段的课程学习,论文进展也颇为顺利,关于最后阶段的紧张工作,1951年10月3日他在给哥哥的信中有详细的描述:“上星期我正忙着弄论文,所有没有空写信寄你,论文已装订了两本于十月一日(星期一)交出了。十月一日前不交,本学期还得付两百元学费,我不情愿付,所以九月一月内把它弄完了。接洽了一位老小姐打字员,打的非常恶劣,前两星期日里办公,晚上校对,有错误送去重打,花了很多时候,天天睡眠很少,人极疲乏,还花了七十元打字费,其实两星期自己慢慢地打也可把它打完。论文不长,共二百余页,因为自己observa⁃tions极多,很少借用参考书籍,题名George Crabbe: A CriticalStudy。”乔治·克雷布是英国诗人,此前研究的人不多,夏志清对自己的论文看来是信心满满。一个多月后(11月15日),他轻松地通过了论文答辩,圆满完成了在耶鲁的学业。
因“社交功夫太差”恋爱失败
在耶鲁夏志清不仅有幸跟随名师读书,而且有机会见到了西方所有大牌批评家,四年的学业紧张而辉煌,“新批评”的理论和方法了然在胸。一旦毕业,反而有些茫然了。1951年12月2日给哥哥的信中他写道:“我拿到degree后心中并不太高兴,因为生活很寂寞,而且长住在美国,security没有保障。目前的job是不长的,所以又要开始找job,一切都非常吃力,耗费精神。目前没有对象,心中也空虚得很。”早在博士毕业之前,夏志清就开始找工作。他向美国国务院投了简历,但因为不是美国公民被拒绝;他申请到美国知名大学去教英美文学,但毕竟是外国人,在语言上没有优势而无结果,去小学校倒有机会,但他又心有不甘;他也曾动心去台湾,但哥哥力劝他留在美国发展。当他正在为找工作犯愁的时候,耶鲁大学政治系教授饶大卫(David Rowe)找到了他,邀请他参与编写《中国手册》(China:An Area Manual)。这是美国政府为期两年的项目,报酬虽然不错,而且毕业后还可以继续留在耶鲁,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在信中说“目前的job是不长的”。
找工作难是毕业时才遇到的问题,至于生活的寂寞,夏志清到美国后不久就感受到了。耶鲁虽然也有几个中国留学生,但因为志趣不同,夏志清和他们的交往很少。四年的耶鲁生活,他除了偶尔看看好莱坞电影外,几乎都在上课、读书和写论文中度过。一个朋友在给夏济安的信中这样写道:“I saw your dear brother last summer.He was,I’m sorry to tell you,very thin & nervous.I mention the latter forI was perturbed at his seemingly uncon⁃trollable facial and body move⁃ments.It is difficult to describe this & it was some months ago so my memory concerning this is a bit hazy.I hope he’s not over studying.”(夏济安1950年1月22日给夏志清信中转录)在这位哥哥的朋友看来,夏志清由于学习过于用功,不仅身体瘦弱,而且连面部表情和举手投足都显得很不自然了。
男大当婚,夏志清生于1921年,博士毕业时刚好到了而立之年,成家和找工作一样,成为他面临的重大问题。实际上,早在上海沪江大学读书时,他就开始和女生交往,到美国后也一直没有停止寻觅,特别是1950年10月通过博士口试后,学习压力减小而有了更多的时间。夏志清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但谈起恋爱来却异常拘谨。他前后心仪的女生有五六个,“靡不有初”,但最终都没有结果。其中之一是后来以《丁玲的小说》(Ding Ling’s Fiction)一书成名的梅仪慈(后长期执教于美国密歇根大学)。夏志清这样总结自己恋爱失败的教训:“我的社交功夫太差,跳舞、bridge、拍照、开汽车一样也不会,对付普通女人,此种技能都极需要。我除电影知识特别丰富外,关于运动、政治、音乐等都没有informed opinion。”(1950年7月20日致夏济安)。对很多女性(包括知识女性)来说,像夏志清这样没有生活趣味的书呆子显然不是理想丈夫。
老天有眼,这样的一个书呆子偏偏赢得了一位美国女生的爱慕,她就是卡罗尔·巴尔克利(Carol Bulkley)。1953年秋两人在耶鲁的舞会上邂逅,这位来自古典系的新生一下子就爱上了夏志清,并不顾父母反对坚决要嫁给这个来自中国的书呆子。1953年12月24日夏志清在信中这样袒露心曲:“在美国六年,第一次有这样一个女孩子真心爱你。待你体贴入微,就凭这一点,也是值得终生感谢的。Car⁃ol不够漂亮,决定同她结婚,我十年来的Romantic Dream当然得抛弃了,但是我并没有遗憾。今夏未得梅仪慈回音后,我把在美国同中国女孩子结婚的野心早也放弃了。……这次和Carol的恋爱,得来全不费气力,但事实上也是千中得一的侥幸。所以这件事很有一些中国旧式‘姻缘’的意味。”梦想和现实之间总是有差距,夏志清显然清醒地认识到了,并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差距。1954年6月5日两人正式结婚,不久生下孩子树仁。从此夏志清告别了寂寞的单身生活。
对《围城》的评价前后有变化
关于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帮助饶大卫编写《中国手册》,夏志清在1951年8月28日的信中有这样的说明:“我们的project是写一部for general reader关于中国的书,我先负责关于近代文学的chapter,要读的东西很多,想一定很有趣,把四十年来的白话文学好好批评一下。”这是他转向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从此他和哥哥的通信中,讨论西洋文学的内容逐渐减少了。
在中学和大学时期,夏志清读过一些中国新文学作品,到美国后则完全中断了。现在为了工作,他开始以一天看一本书的速度恶补,很快耶鲁的中文藏书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要求。1953年1月19日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我看的中国作家,因为受Yale藏书限制,只看了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诸人,此外作家看到的都是些零星的选集,不过在X’mas时我去过哥伦比亚图书馆,那边中文藏书很丰富而全(有全套《小说月报》《文学》等杂志,海派京派作家也很多),不久或将要去纽约住几个月,系统地看一下中国近代作品。”在阅读的过程中,他开始思考这些作品的价值,例如他这样评价茅盾:“读完茅盾的《子夜》,该书虽极ambitious,反不如他早年的《蚀》和《虹》。《虹》上半段描写一个五四运动闹事的女子同旧式男子结婚的情形,入情入理,不落俗套,是中国近代作品中难得的好文章。”(1952年12月16日致夏济安)又如他这样看沈从文的小说:“他的早期作品写得极坏,可是三十年代间四十年代间的作品,写得极好,而且对人对物的态度,极其humble,一无一般作家由主义出发的执着和偏见。他西洋东西方面,虽然读得不多,但自具一副天生的聪明智慧,不为世俗意见所左右,实是不容易的事。而且好像他不断有进展,不像其他作家,停滞在自己固定的技巧作风上,永远repeat自己。”(1953年8月9日致夏济安)这类评价应该说是很有见地的,不少后来都被移植到《中国现代小说史》中。
从书信我们还可以知道,夏志清关于一些作家作品的评价前后有变化,比如钱钟书的《围城》。1953年3月17日他在信中这样写道:“去哥伦比亚图书馆借了不少书,看了老舍的《赵子曰》《骆驼祥子》,张天翼的《洋泾浜奇侠》及《围城》,都算是较好而有趣的小说。这几位作家讽刺的写法,猜想上大约和清代小说的传统相合(《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等),所以成绩上还有可观。”《围城》在这里并不突出,但到了《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它被称为“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将夏志清书信中的意见和后来书中的观点进行对比,无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知道弟弟因为工作即将转行的时候,夏济安这样写道:“由你来研究中国文学,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值得一记的大事,因为中国文学至今还没有碰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头脑去研究它。凭你对西洋文学的研究,而且有如此的keenmind,将在中国文学里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中国文学将从此可以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了。我为中国文学的高兴更大于为你得job的高兴。”(1951年6月17日致夏志清)虽然不无溢美之词,但以后的事实证明夏济安的预言是准确的。古人说“知子莫若父”(《管子·大匡》),我们套用一下,可以说:知弟莫若兄。
夏志清的这位兄长同样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不仅英文独步天下,中国文学的修养也很好。在弟弟转行后,我们经常看到哥哥在信中提示应读的书籍,并发表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意见,一次在谈到京派、海派都不如左派影响大时,他这样写道:“‘京’‘海’两派的highserious⁃ness都不够,一种是洋场才子,一种是用文艺来怡情自娱的学究。他们的文学比较personal,而且他们的personal还只是在aesthetic的一方面,不是moral的一方面。我认为中国近代缺乏一种‘不以society’为中心,而以individual为中心的mor⁃allyserious的文学。”(1953年1月18日致夏志清)这是很深刻的认识,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夏济安1959年到美国工作后,将研究的重点放在了左翼文学运动,1968年他的英文专著《黑暗的闸门》(The Gate of Darkness: Studies on the Leftist Literary Movement in Chi⁃na)问世后,学界一致认为,无论是英文的典雅,还是内容的深入,《黑暗的闸门》都不输于《中国现代小说史》。
可惜夏济安于1965年2月英年早逝,他与弟弟的通信也戛然而止,自1947年10月到夏济安去世,兄弟两人共通信612封(分成五卷出版),其中无论是谈文学,谈爱情,谈政治,都精彩纷呈。全部书信由夏志清夫人王洞女士提供原件,苏州大学季进教授负责转写并详加注释,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美关系史、美国汉学史提供了极为珍贵的一手文献。本文所利用的只是前两卷中的内容,后面三卷一定还有更丰富有趣的珠玉,进一步的梳理讨论请俟诸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