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与李叔同,曾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共事,夏担任舍监,李担任图画音乐教员。一次,学生宿舍失窃,怀疑聚焦某人,但查来查去,始终没有搜到证据。夏丏尊身为舍监,自觉管理不力,破案无方,陷于深深的苦恼。他去找李叔同求教,李叔同说,这事好办。
你说好办?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肯自杀吗?”李叔同指点他,“你若出一张布告,说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这就把问题推到了极致。夏丏尊暗暗点头,他承认李叔同说的有道理,但是,他没有实行的底气。
倘若换成李叔同,夏丏尊思忖,他一定会果断实行,而且,更为关键的是,他只要如此做了,必定有人来自首——他拥有绝对的公信力和感化力。李叔同的能量从哪里来?夏丏尊认为,来于他一以贯之的认真。
夏氏举例,譬如说断食,这是他从日本杂志上看到的消息,说是对更新身心大有裨益,他把此事告诉叔同,双方都认为有机会不妨一试。
在夏丏尊自己,说过也就忘了。在李叔同,却是铭记在心,并且于一年后的寒假断然实行。夏丏尊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叔同一笑,说:“你是能说不能行的……”
更有甚者,李叔同后来当了居士,打算辞职去虎跑寺修行,夏丏尊百般挽留,眼见无效,忍不住说:“你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这本是愤激之谈,哪知李叔同说干就干,果真出家当了和尚。
李叔同之认真,他的学生丰子恺体悟更深。第一堂音乐课,丰子恺回忆:“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
民国初期的学校,首重的是“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一般的学校,也以教这三门课的老师最有权威,但在丰子恺就读的师范学校,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
李叔同为什么能有如此权威?丰子恺总结:“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譬如,他少年时立意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做一个翩翩公子;长大留学日本,就彻底做一个留学生;归国教书,就彻底做一个教师;而后学道断食,一断就是十七日;再后来皈依佛门,终于成就一代高僧。
丰子恺有一段关于弘一法师的回忆令人肃然起敬:“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丰子恺接着说:“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1947年,丰子恺为《弘一大师全集》作序,对于李叔同的认真,更以一语概之:“我崇仰弘一法师,为了他是十分像‘人’的一个人。”
生而为人,而竟不像“人”——像什么呢?岂不闻狐朋狗党、狼狈为奸、妖里妖气、鬼鬼祟祟、衣冠禽兽之辈充斥于途!丰子恺说,在这世界上,七分像“人”,哪怕六分像“人”的,已经值得赞誉;就是五分像“人”的,也已是难得的“上流人”。弘一法师居然十分像“人”,此乃天地间最完整,也最伟大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