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前段日子,在微信的一个小拍卖上看到扬之水的一个便笺,觉得很有意思。这个便笺是扬之水写给三联书店前总经理范用先生的,这里抄录如下:“范用先生:您好!此三册书早读一过,但自以为非其一读即罢之著,故欲置之案头,多‘赖’一些时日,今接催书单,不胜惶恐,因急急奉上,并深致歉意!即颂大安!‘赵姑娘’再拜”。这封便笺从字面来看,应是扬之水从范用先生处借了三册书,读后未曾及时归还,收到了范先生的“催书单”之后,送书并写的一个致歉的便签说明。文末的署名“赵姑娘”颇为有趣,想来应该是范用对于扬之水的昵称。此便笺未曾写明时间,但推测应为扬之水在《读书》杂志当编辑期间。扬之水的这封便笺用钢笔写就,字迹颇为雅丽。扬之水原名赵丽雅,热爱读书,自学成才,曾在三联书店的《读书》杂志做编辑十年,后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
最近闲来无事,便从书架上将插列的三厚册由中华书局出版的《〈读书〉十年》翻读一过,也想起了不久前见过的这张便笺,觉得更有意思了。这三册《〈读书〉十年》系扬之水在做编辑期间的日记,记录了她在做编辑工作时的各种琐事,其中包括编辑部同仁的开会、聚餐、争论、旅行,以及作为编辑的约稿、划版、跑印刷、写补白、送稿费、联络广告等等,但当时《读书》主编沈昌文给扬之水的一个最重要的工作,便是联系作者,因此扬之水有幸在那个年代与一大批学问大家和青年才俊相往来。当然,这本日记中也记录了不少扬之水买书、借书、读书的点滴,其中也有她的相关精彩点评和感触。这册日记还详细记录了她的第一本读书随笔集《棔柿楼读书记》出版的曲折过程。从这三大本日记中不难看到,扬之水在《读书》杂志期间,非常注重提高自己的学识和写作能力,读书不辍,手不释卷,勤奋笔耕,而《读书》杂志则为扬之水提供了一个很高的起点和平台。
读这部《〈读书〉十年》也不难发现,扬之水不但十分善于联络作者,而且善于从一些学术大家的交往中汲取营养,可谓是学问上的有心人。在这本书中,我还发现,她与研究西方文学的赵萝蕤、研究古印度文化的徐梵澄、金克木,以及作为文章高手的张中行和谷林等人都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络,同时和启功、钱锺书、杨绛、王世襄、丁聪、范用、冯亦代、朱虹、钟叔河、李文俊等专家都有一定的联系。这些大家之中,与扬之水性情契合,又对她的学问文章帮助最大的,可能则要数徐梵澄和谷林两位。其中关于徐梵澄,扬之水在日记中记录最多,后来曾摘录部分与上海的陆灏的相关文章合成一册《梵澄先生》出版;而关于谷林,又曾将谷林写给她的书信与止庵、沈胜衣等人的,一起编成了《书简三叠》。扬之水从一个只读过中学,后来又卖过西瓜、开过卡车的社会青年,最终经过《读书》杂志的十年的修炼,成为知名的文史学者,这般传奇自然离不开她的勤奋好学。
徐梵澄早年曾与鲁迅有过密切的联系,后来留学德国,学成后翻译尼采著作,后又在印度任教近三十年,1978年回国后任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徐梵澄学问艰僻高深,但孑然一人,性格狷介,宛若学界隐士。对于扬之水的好学,徐梵澄显然心怀偏爱,对于其可以说也是悉心指教,《〈读书〉十年》一书中便多有点滴记录。诸如1987年10月13日,扬之水与周国平一起访徐梵澄,徐对于扬之水便多有教导:“先生今日情绪极佳。首先谈到我写给他的信,认为还有一定的古文修养,但文尚有‘滞障’,而文字达到极致的时候,是连气势也不当有的。我想,这‘滞障’大约就是斧凿痕,是可见的修饰,而到炉火纯青之时,应是一切‘有意’皆化为‘无意’,浑融无间,淡而至于‘味’。”再如1987年10月18日,又访徐梵澄,其间谈到徐正在编选的四厚册《欧阳竟无集》,对此,扬之水记道:“梵澄先生对浙师很是心折,再三称誉其文章之美,当下让我与他并坐案前,为读其记散原一文。果然文气浩博,凡顿挫处皆有千钧之力,而叙事有多欣戚之感。”
钱锺书可谓扬之水又一良师。扬之水与钱锺书和杨绛夫妇有所来往,《〈读书〉十年》中记录有多处关于其读钱著的情景。凡写及读钱著时,往往笔带感情,读书种子的痴情皆跃然纸上。1987年8月25日,扬之水到西安参加会议,会上便以读钱锺书的《管锥编》为乐,“上午开幕式,齐集于外院专家楼上的会议室,室内安有空调,因而门窗紧闭,但实际上空调丝毫不起作用,结果搞得屋子里蒸笼一般。在如此‘热烈’的气氛中,发言简直听不下去,只闷头读《管锥编》,沉浸于中,方能相忘于热。”“下午大会发言,与会者已比上午少了许多,而又陆陆续续被热跑了不少。仍以《管锥编》祛暑。”会议上读《管锥编》“祛暑”,令人莞尔。之后从西安回北京,8月31日又记:“一路以《管锥编》相伴,旅途不觉其长,自上车之后,未进一水一米,亦不觉饥,同行者又在怀疑我持得道之谜了。”关于钱锺书,此书在1987年10月29日还有一段读钱的心得,可谓肺腑之言:“近年常游心于《谈艺录》、《管锥编》,亦曾重读《猫》及《围城》诸篇;而昨日又从范用那里借得《人·兽·鬼》。”不知道此处向范用借书,是否便是开篇的那封便签提及之事。
扬之水曾在一个访谈中提到,她懂得文章之道,周作人的启发最大。对于周氏之书,日记中便有多处记载其搜读周氏文集的经历。1986年5月29日的日记有:“与杨丽华同往新华书店,扫兴得很,只购得一册《知堂序跋》。”该年7月21日访来京的钟叔河:“讨得两册书:《知堂杂诗抄》《中国近代史》。”1987年10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得鄢琨赠书三册:《苦竹杂记》《苦茶随笔》《风雨谈》。”此年12月11日又记:“在绒线胡同购得《雨天的书》《自己的园地》。”1988年2月4日记:“往丁聪家送草目。归来途中在沙滩五四书店购得《谈龙集》《谈虎集》。”1989年9月26日又记:“收到钟叔河寄赠的《艺术与生活》(周作人)。”1991年4月16日再记:“钟叔河先生赠一册《知堂谈吃》,一气读毕,写就一则评介文字。”以上可见,扬之水搜寻周氏集子,几乎与出版速度同步了。1995年2月13日则又写了一件书林佳话:“收到谷林先生赐下周作人著述十一种,几乎每一本都写了字,略叙因缘。”此处获赠的周氏著作,皆为民国版本,十分珍贵,后来她曾撰文《今在我家》专门记之,也来呼应谷林记其藏周氏著作的文章《曾在我家》。
虽然扬之水未曾受到过专业的学术训练,但经过《读书》杂志十年工作的熏陶,其眼界之开阔,起点之高,则又是少见的,这也充分说明了学术研究的高境界,并非只是一个通道可以抵达。此书中有很多关于当代学林和文苑中的人与文的评价,但能够得到她的真诚称赞的却是不多。很多著述读过了,在日记中便只是简单地记上一笔,而真诚用心地在日记中予以称赞的,并不很多,但却很值得我们注意,因此也最可见扬之水当时读书的胸怀、见识和境地。日记因其个人性与私人化,少了客套与应酬,故更应珍重。诸如关于沈从文,1993年4月19日便有如此议论:“月前易木玲寄赠一套沈从文别集,读了觉得实在好,于是送给谷林先生。然后寄了书款,请她再帮助买一套。今日接到退回的书款,同时,又一套别集。沈从文的文字,以前就喜欢,现在更喜欢。以前爱读的是小说,现在爱读的是小说以外的作品,——因为很早就不读小说了。发现他真有见识,批判的精神,不亚于鲁迅,只是文字的风格不同。读他写于半个世纪前的文章,所述种种,仍如今日。”
与沈从文一样给予极高评价的,则是张爱玲。1994年1月3日的日记有感慨如下:“张爱玲,简直把我的全部喜爱都攫了去,真是叹羡得了不得。如何这样地聪明,这样地有灵气,这样不丝毫费力地就做出如此的美丽?只觉得她是一只鸟,不费劲地长大了,忒愣愣就扑翅射向蓝天。我却是一生变了几变的尺蠖,只能在地上慢慢爬呀爬,爬了一辈子,也还是在地上,更不用说还经历着一根丝吊在树枝上的凄惨。”由张爱玲,扬之水对于当代的小说家须兰也喜爱有加,可谓爱屋及乌,这也是读书人的一份可爱。此书中关于须兰的议论有多处,其中1994年2月12日谈须兰的小说《武则天》,评价可谓十分精到:“用一种很独特的叙述语言,写出一种阴森、残酷的气氛。感觉的准确,使它具有一种无法拒绝的真实,因此不得不忽略对史实、对细节的考订,而接受她的叙述。”“须兰,真让人嫉妒。一个走出少女时代未久的姑娘,为什么对历史有这样深、这样透的感觉,像一个在历史与今天间飞去又飞回的精灵。”
对于《读书》中高手如云的作者队伍,扬之水也有自己个人的评价。1994年1月2日的日记中,她如此写道了由编选合订本引起的感慨:“读七九年至八O年《读书》合订本,初选‘精华’。十几年前的文章,还带着不少历史的印迹。语言的不同,尤其明显。讨论的问题,现在看起来,很多已嫌幼稚,但仍有不少并没有过时。保留至今的作者,大抵只有王蒙、黄裳、金克木、董乐山、陈原(近两年已不大写了)等几位。金、黄似乎是宝刀不老,王蒙则始终显露一份聪明。”其中受其赞赏的黄裳,1993年11月16日的日记又有如此简评:“读黄裳《金陵五记》,叹为作手。”这一代的前辈文人中,费孝通的文章也是受她大加称赞的,在1994年7月3日的日记中就有很形象地记叙:“雨一直下。天一会黑,一会白,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电始终不来。在暗屋子里,看书也打不起精神,英语读不下去,便读费孝通的《逝者如斯》。倒真是好文章,淡墨中见笔力,白描中见锋芒。”
叶嘉莹也是“赵姑娘”很喜欢的学人。1992年5月17日的日记中,她曾这样写道:“读《灵谿词说》。嘉陵论词,有大家风度。善解人意,不作偏执之论,让人悦服。”再如老作家孙犁,也能让她的文章灵感受到很大触动和启发:“两个多月以来,几乎一个字也没写。近日想继续作‘脂麻’,却文思茅塞。日前偶从书架抽出一册孙犁的《如云集》,大受启发。”而台湾作家苏雪林的散文,则只有她赞叹的地步了。1992年4月22日的日记中就有如此一记:“读《苏雪林散文选》,真好极了。”台湾历史小说作家高阳则是她反复称赞的,如1992年2月8日的日记:“读高阳的《慈禧全传》。极欣赏他的细节描写,具见功力。”2月17日再记:“到吴方家,取得《慈禧全传》中未能借到的四册。”2月18日又记:“读《慈禧全传》,不能去手。”1992年6月9日偶然在报纸上看到高阳去世消息,她在日记中不忘记下此事,并录下高阳的生平,最后又写下了三个字:“真可惜!”
关于同代学人,扬之水写到的很多,但给予学问文章较高评价的似并不多,不过,也偶有称赞的。诸如关于刘小枫,1986年8月1日的日记就有这样的赞赏:“在《深圳大学学报》八七年增刊上读到刘小枫的《“天问”与超验之问》,以为写得极好。”再如,关于余秋雨,1988年12月19日有如下议论:“读《收获》之‘文化苦旅’栏(余秋雨)。今年以来,连刊六组,此为结束。这是当代散文之佼佼者。”又如,关于学者赵园,1994年11月23日则有记:“读赵园的《说“戾气”》(载《中国文化》第十辑)。此篇颇有见地。”这些议论,或长或短,但大多精辟随性,洒脱自然。也由此可见,这位“赵姑娘”在《读书》杂志的十年时间,很用心地读书,也很认真地体会顶尖高手的长处,日积月累,包容万象,点滴成河,最终化蛹成蝶。扬之水的成功之路,后来者或许很难复制,这与其成长的时代环境和社会背景都有莫大的关系,但我们重新打捞和翻检其受惠过的人与文,至少还可以为我们今天的阅读和作文提供一种特别的参照。这是值得关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