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哲学家、美学家和京剧理论家叶秀山先生遽尔仙逝,使我感到万分悲痛,不由得想起在干校时和他相处的日子。
在干校时,我们文学所和哲学所毗邻而居,两所人员时相往来,因为都是上海人,又都爱好京剧,所以我和叶秀山先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叶秀山先生长相端丽清秀,眉眼间酷似京剧大师梅兰芳。我想象着倘若让他扮上戏装,活脱脱就是梅兰芳再世。在干校唯一可以唱的京剧就是革命样板戏。在劳动之余,一些京剧戏迷在一起过起了戏瘾。到后来,为了丰富大家的文化生活,干校成立了文艺宣传队,清唱段子已经不满足了,开始兴致勃勃地排戏。我看过他们演出的《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智斗座山雕一场戏,果然演得不错,而操琴者之一,就是叶秀山先生。
那时我二十来岁,嗓音还不错,会唱不少样板戏选段。叶秀山先生就经常给我伴奏。他的伴奏能非常细致地衬托演唱者的唱腔,特别是像二黄慢板和西皮慢板拖腔迂回曲折,中间还有小过门,他都能托得疾徐有致,丝丝入扣,使琴声和唱腔熨帖入微地融合为一个整体。叶秀山先生的伴奏还给我纠正了不准确的唱腔,有时他停下操琴,对我的唱腔加以指点。所以,我演唱水平有了显著的提高。虽然叶秀山先生只是业余的琴师,但是在我心目中,他可与王凤卿、姜凤山、李慕良等大师级的琴师比肩。
在干校时,我只知道叶秀山先生是京剧行家,直至回到北京,后来读到了他署名秋水的著作《京剧流派欣赏》,才知道他是一位京剧理论家。
《京剧流派欣赏》于1962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在这部论著中, 《论京剧流派》《中国传统戏曲舞台形象之美》等论文, 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审美眼光, 对京剧的老生流派如余派、言派、奚派、马派、谭派、杨(宝森)派;旦角流派梅派、程派;花脸流派裘派的艺术风格和特点都有专论分析。在论到谭派和裘派的艺术风格和特点时, 叶秀山先生分别从谭鑫培和裘桂仙两位梨园前辈创立流派的历史演变中, 论述这两个流派的发展轨迹。
在论及京剧的流派时, 叶先生非常重视京剧的韵味。他甚至认为流派的演变, 与韵味不无关系。例如谭派一变为余派,再变为言派,无不与韵味有关。他曾经从余派谈到京剧演唱的韵味,他举例《文昭关》这出戏,从人物伍子胥的性格、规定情境中的心情出发,应该以谭派应工,然而却使韵味更足的余派得以流传。足见韵味在流派流传中所起的不容忽视的作用。言菊朋本宗余派,因嗓音等因素,加上他精通音韵,遂突破余派藩篱,自创为言派。因为他精通音韵,唱腔抑扬顿挫,故更富韵味。
由韵味的重要性,叶先生得出了京剧艺术形式大于内容,京剧是靠形式,特别是动听的唱腔流传的结论。这也可以解释北京人不说“看戏”,而说“听戏”的原因。这种独创的观点使我开拓了艺术视野,使我对京剧的爱好,从感性上升到理性。叶先生对深奥的京剧艺术问题,能做到深入浅出,有时作趣味的鉴赏,有时作理论的分析,能驾轻就熟,娓娓而谈,且文笔优美,可作美文赏读。叶先生选择京剧作为美学研究的“基地”,开拓京剧美学的领域,彰显出哲学家的高远视界和不倦追求的艺术情怀。正如著名的京剧学者翁思再先生说:“叶秀山先生是用哲学思维来研究京剧的第一人,是京剧美学这个学术领域的开创者。”
作为一名卓有成就的哲学家,叶先生研究京剧美学,只是他研究领域的一小部分。他潜心研究西方哲学,康德和黑格尔的著作是他的“枕边书”,他曾说:这些书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出版了将近二十种专深精尖的学术专著,如《前苏格拉底哲学研究》《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思·史·诗》《美的哲学》等,这些著作在哲学界、学术界具有很大的影响,他被称为“哲学界的泰斗”。
叶先生知识渊博,对诗歌、书法、绘画、戏剧、电影、歌舞等等,均有很高的造诣,均能以一个哲学家的眼光给予独到的评判。
9月8日,我和抗癌专家杨旭清教授一起吃饭。席间,我惊讶地得知杨教授和叶秀山先生竟然是“发小”。我感到既惊喜又亲切,很想把遇见杨教授的事告诉叶秀山先生。回到家中,正想给叶秀山先生打电话,不料,翁思再先生从微信传来了噩耗:叶秀山先生于9月8日上午在家中逝世。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给翁思再先生打电话,证实消息是可靠的:叶秀山先生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家人都在国外,他身边没有人。
我想给叶秀山先生打也许是最后一个电话竟未能打成,未能听到他最后的亲切的声音,真是天人相隔,抱憾终身!
叶秀山先生的音容笑貌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道德文章、思想人品将永远为人们所称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