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谷融与铁凝(左)在第九次作代会上。杨扬摄
清华大学教授、作家格非,师从钱谷融先生,是其关门弟子之一,著有《欲望的旗帜》《塞壬的歌声》《褐色鸟群》等作品。2015年,他的作品“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格非第一次上课,是在钱先生家里。先生给每个人泡了茶,端上来曲奇饼干,弟子们围着先生,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上课。
格非至今记得钱先生的第一节课,只教了六个字:说有易,说无难。
钱先生进一步解释,说“有”易,我们只要证明它存在就可以说“有”;说“无”难,是因为你的视线毕竟有限,必须找遍了确实没有才能说“无”。
普通的道理,钱先生讲得很严肃。这让格非很早就意识到,做学问必须严谨,有多大证据说多大话。
“钱先生要求做学问要实实在在、清清楚楚,不能哗众取宠,虚张声势。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这样,教育研究生写论文也是这样。他对研究生递交的第一篇论文非常重视,常常会逐字逐句地批改,让学生自己去领会其中的微妙变化和思想表述上的准确性。他认为,写作能力不仅仅是一种文字能力,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格非回忆,钱先生一直说读书人要像个读书人。他会很客气地待人,但对比较亲近的学生,他有严厉的一面,要求做事写文章,一定要讲规矩,不能胡来,更不能弄虚作假。
毕业时,格非和两位师兄去钱先生家里告别。大师兄说:钱先生,能不能求您一幅墨宝?我想留个纪念。二师兄也说:钱先生,我早就喜欢您的字,但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格非一看两位师兄都向先生求字了,也就跟着说:“我也想求先生一幅字。”
钱先生对他们三人说:“你们两个求字,我送;格非我就不给了。他是看你们求字不好意思不说,不是真要。”
这话,钱先生是笑嘻嘻说的,但格非听起来很严肃,他再没敢开口。“先生看穿了我的心思。”钱先生果然没送格非书法,直到现在也没送,尽管格非是他最喜爱的弟子之一。
“他对学问的判断力、做学问的勇气令人敬佩,敢于在那个年代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学术史上留下重要痕迹,对中国文学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格非说,钱先生的文章写得很漂亮,但确实不多。他理解,先生之所以文章少,是因为他不曲意逢迎,不去为难自己。先生喜欢庄子,《庄子》有“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但是,钱先生尽到了教育家的最大职责,教育学生一方面学术要严谨,一方要有学养,学养未必用文字表现,不是非要发表多少篇论文。
钱先生特别关心学生。格非去清华大学之前,钱先生约他到家里谈心,并问他:“老是看你愁眉不展,为什么那么苦闷?”格非对钱先生倾诉之后,先生说:“你去北京我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你八个字:随遇而安,逆来顺受。”
格非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才慢慢体会到先生的用意。“我想起先生讲的这些话,非常感动。人的境遇很大程度上没法选择,有些一定是改变不了的。这时候心要安定下来。”先生对于曾经遭受的批判或者病痛,就是这样承受的。他不是软弱的人,他教学生对于不可改变的逆境,要以愉快的心情接受。
格非说,钱先生在一般人眼中是一个散淡的人,他的散淡其实不是随随便便、松松垮垮,而是一种读书人的淡定和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