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春节期间央视热播的《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以“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王冕《白梅》)之势,迅速在社会上引起一阵“古典诗词”热。2017年2月13日,是顾随先生诞辰120周年的纪念日。
当大家阅读古典诗词的兴趣被激发之后,自然会引发进一步思考:古典诗词仅仅是记问之学吗?《荀子·劝学》篇云:“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我们带领孩子读诗背诗难道只是为了给他增添一项在人前表演争先的技能吗?《弟子规》里言:“不力行,但学文,长浮华,成何人。”当下的我们又该如何承传中国古典诗词呢?这些问题顾随先生确曾给出过答案:
吾人读诗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载之下的人能体会千载而上之人的诗心。然而这也还不够,必须要从此中有生发。
不了解古人是辜负古人,只了解古人是辜负自己,必要在了解之后还有一番生发。(顾随《中国经典原境界》)
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发生关系。(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也就是说,在顾随先生看来,今日的我们诵读千载以上的诗词,为的不仅仅是能背会写,更重要的是我们应去体会那一颗颗诗心,与古人的生命情感发生碰撞,进而提升自己的修为。只有这样,中国的古典诗词乃至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才可以在当今世界以及当下生活中产生更广泛的影响。
中央文史馆研究馆员、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叶嘉莹先生,作为顾随先生的传法弟子,就曾指出顾随先生的古典诗词讲授“大多是源于知识却超越于知识以上的一种心灵与智慧和修养的提升……先生所予人的乃是心灵的启迪与人格的提升”(叶嘉莹《顾随全集序》)。顾随先生讲授古典诗词的见解,已有十卷本《顾随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备查可阅,这里还可举出一例,足证顾随先生在古典诗词教育领域超越时空的影响力。
1943年春,就读于辅仁大学国文系二年级的叶嘉莹先生在顾随先生的课堂上记录下顾随先生对雪莱《西风颂》中的“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的翻译“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并足成一阕《踏莎行》:
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1948年叶嘉莹先生南下结婚,之后随夫去了台湾。1957年2月,顾随先生在天津足成了自己的一阕《踏莎行》:
今春沽上风雪间作,寒甚。今冬忆得十余年前困居北京时曾有断句,兹足成之,歇拍两句是也。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1960年顾随先生辞世。1979年叶嘉莹先生首次回大陆讲学,写下了“归来一事有深悲,重谒吾师此愿违”(《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其六)的感慨。为了纪念自己的老师,叶嘉莹先生在南开大学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2012年12月20日,叶嘉莹先生在第十六届“叶氏驼庵”奖学金颁奖典礼上的讲话改写了前人的诗句,发出“师弟恩情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的感慨。她说:“老师与学生之间的这种情谊,有时甚至比骨肉更亲近。因为骨肉是天生来的,是血缘的关系,而不在于个人精神、思想上有没有一种自我的选择。而师生的情谊,则是他们的理想和志意的一种传承。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师生的情谊更为可贵。我们讲授古典诗歌,我们的理想和志意,都是寄托在歌诗里边的,而且不只是我们自己的理想和志意,我们也透过古人的诗歌,把他们的品格、理想,他们的志意、怀抱,他们的情操、修养,传递给同学。我很庆幸自己能得到很多非常好的老师的教导,但是他们在课堂上所讲的大半只是知识的传授,而让我能够在品格、修养、人生上又提升一个境界的,我觉得是顾随先生。顾随先生讲课其实很有特色,没有课本,也没有讲义,他上课是一片神行,完全凭灵感来讲诗的。”(《师生情谊七十年》)
20世纪80年代初,张中行先生撰写《负暄琐话·顾羡季》一文时对顾随先生的遗著遗稿损毁殆尽曾发出“总不免有人琴俱亡之痛”的慨叹。时过境迁,随着国运的昌盛、传统文化的复兴,举国上下越来越认识到古典诗词凝聚着中华文化独一无二的理念、志趣、气度、神韵,是我们民族的血脉,是全体中华儿女的精神家园。当春回大地、古典诗词在神州沃土再度复兴之际,我不禁想起辛弃疾在《清平乐·书王德由主簿扇》中云:“谁似先生高举,一行白鹭青天”,顾随先生在古典诗词教育领域的影响庶几近之!
(作者:张静,系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