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大读书期间,除了导师谢冕先生外,交往最多的老师就是温儒敏教授,以致很多人都以为我是温老师的博士生,需要我解释才搞明白。而温老师也把我当作他的学生,很多事情都让我去做,比如他当年主持的“孑民学术论坛”,他都安排我去接待邀请的专家学者。他对自己的学生说:“让高秀芹去,我放心。”我越来越不敢懈怠,只要温老师交待的任何事情,我都会很漂亮地完成,那份难得的信赖让我对自己要求很高。
因为温老师就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作为王瑶先生的第一批博士生,1978年温儒敏从广东韶关来到北京大学。那一年他已经45岁,人生的很多好时光都在边远而繁杂的工作中度过,对文学的向往和追求让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广东人又一次踏上了北上的道路。多少年后,当我在人生的低谷对学术发生动摇时,当我一次次感到自身的无力和惶惑时,温老师就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劝慰我们:不要气馁,你们才多大呀,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到北大读书呢。他总是用自身的经验来教育我们,在他看来,那些大理论、大道理,都不着边际,不关乎人生,唯有切身的体会和经验对后学者有启发。这也引发了他的知人论事、推己及人的考量方式。他总是坦诚的,友善的。他看到的是这个世界里潜藏的情感和内在规则,所以,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他总是有自己的判断,总是能看到一般人没有看到的东西,有时甚至是执拗的,奇特的,但是,他也坚持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我们在一个启蒙主义的高蹈教育下有时甚至背离了人生常态,他却在对岸河上看着我们这些勇往直前的人,给与我们一些忠告和建议。有的人甚至会觉得他是多么的落伍呀,他怎么在背离北大的传统。多少年了,我们给与的教育都是要批判现实,批判人性,他却要我们先适应现实,不要到一个单位就什么也看不顺眼,你还没有来得及批判就没有立锥之地了。他看到的是人生和现实的常态。他希望我们在现实中是脚踏实地的,在文学和理想中是具有超越性的、批判性的。有多少学生理解他的苦心,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理念,他到底是一个执拗的人,甚至有点固执。他一旦认定一件事情,是要坚持到底的。他是广东的客家人,这点脾气和性格是好好地保留下来的,他却时时要我们做一些妥协。我想这是他对自己的言说,我们只是作为他最好的听众来倾听。他总是想把他最重要的人生经验灌输给我们,有谁能理解他的苦心呢?好在他心底无私,光明磊落。主持出版社的工作和中文系的工作,他都能以慷慨之心来做公正之事。一个人能做到真正的公正和坦荡是多么艰难呀,他却能做到。他的口碑是有目共睹的。他从来是对事不对人。他可以跟人争执的面红耳赤,过后他评价起这个人时,他还是公正无私,不带有任何个人偏见,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不会很多。
他主持中文系后,坚持“守正创新”的理念,既坚守中文系长期以来形成的理念,同时在新的时代环境下有所发展和创造。我在不同的场合听到别人对他的评价,没有想到温儒敏的行政能力这么强,大家都忘了他还是一个著名的学者,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职业革命家”,他有一套自己的现实法则和人生理想。这些都使他做事底气足,有魄力。他也深知在中国移动一块石头都要付出的代价,所以,他又时时跟现实做妥协和交流。他在理想和现实的交往理论中获取了最大的成功。
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却是极端富有诗情的人。从本质上说,他是一个现实中的诗人,只是他的诗情深深地潜藏在某个隐秘的部落里,很少在现实中流露而已。这是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我从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中判断出来的。比如,见到我的孩子,他会很温情地说:“多好的小孩呀,长得像一首诗呀。”我听了心中不禁一热。谁会这么描述一个花朵一样的孩子,只有温老师会。他会用诗意化的语言来表达现实中的事物。我仿佛看到了他内心涌动的激情,他在平常的事物下面会看到与众不同的东西,然后用很奇特的语言来描述,不是诗人又是什么?后来,我果然在一个报纸上看到了温老师当年写的现代诗歌,还配了他一张像五四青年学生温情脉脉的照片。估计这张报纸没有多少人看到,很多人都看到温老师现实的一面,没有看到他理想的一面,看到他散文的一面,没有看到他诗情的一面。
温老师名如其人。他性情温和,形象儒雅,思维敏捷,三种状态,很自然很贴切地涵盖在他的名字中。估计很多人会从他的名字中猜度他的样子,见到他不会失望的。我在山东大学的时候,就读过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和《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看到这个叫温儒敏的名字,到北大读书后,到镜春园的家去拜访他。他那时住在镜春园东厢,窗外修竹,门前菊花,很有读书人的趣味。这间房子成为我读书期间经常拜访的地方,散步的时候我会敲开镜春园主人的家,进去喝杯茶,请教一个问题,鸟在修竹间鸣叫,野猫在墙上跳来跳去。直到后来温老师搬到蓝旗营。
镜春园的院子空了,竹子也枯黄了,菊花也荒芜了,偶尔路过镜春园,我会停下来,向院子里看看,看到那扇经常打开的门,我的心头还会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