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性被人称为先生,一定不同凡响。她肯定在某个领域作出了出类拔萃的贡献,且德高望重,具有独特的风范和魅力。无疑,我们的老师乐黛云教授就是这样的一位先生。当年汤先生还在世时,每次我去看乐老师,汤先生开门见到我时总是会向屋里喊一声:“乐先生,小高来了。”连汤先生都称呼乐老师为先生,可见,她的先生地位是无可置疑的。
乐先生一生活成了传奇。在20世纪的许多关键时刻,她都站在了时代的最前列。初进北大时,她的传奇就自来来往往的同学的叙述中飘入我的耳朵。学生时代,她就是地下党员,紧要关头说服沈从文留在了新中国。再后来,她成了右派,下放农村,经历了多少磨难,谁也说不清楚。
我初次见到这位“风云人物”时,立马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无穷魅力击中,那是她的笑声,她的坦荡,她的率真。这一切都属于激情的青春和自我。那时我恍然悟到,年龄原来是一个多么没有尺度的东西,时间可以把她的皮肤吹皱,可以让她的身体不再挺拔,但是精神却是不会凋零的。她见识过所有的东西,她经历过无尽的苦难和伤痛,过去的,现在的,中国的,西方的,可她把它们统统化在博大而广阔的胸怀里,老如顽童,心如赤子,单纯如一。
以后任何时候见到她,她的状态都是饱满的,她的语速非常快,跟她聊天就像是跟在她后面奔跑,她总是毫不犹豫地跑着,跑过苦难的岁月,跑过了很多风景,她还是那个跑在最前面的人。这种姿势属于青春和生命,她是一棵饱经风霜还恣意生长的大树。她以自己的生命温度去感知历史,触摸现实,她既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历史的书写者。她像一把热情的火,能把身边的每个人都点燃起来,谁又能受得了她光芒万丈的魅力?我每次给她电话,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她也跟着大笑,我们一起大笑不已。她说,听到你的笑声真好,我说听到你的笑声真好,我们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穿越历史,从青春的北大、革命的北大,一直弥漫到120年的北大。
我或可以用以下几个关键词来描述乐先生:豪爽,侠义,果敢,魄力,魅力,迷人,包容,好奇。她说:“不管你说什么,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爱做什么做什么。假如当初我只听别人说而自己不做,那么根本就没有比较所。”大家闺秀和学者气美妙结合,知识分子的理想和率真质朴的乡野之气浑然一体,这让乐先生具有一种特别迷人的魅力。她是两个出色孩子的母亲,哲学大师的妻子,事业有成的学者,一个保存了自己个性和丰富性的可爱女人,一个女人要同时具有这些奇妙的元素是多么的艰难,可是,乐先生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彻底。
1994年,我在山东大学第一次见到乐老师。那时我正在读研究生,明年就要毕业,却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没想到乐老师的一场讲演改变了我的人生规划。她当时讲了些什么,我现在一点也回记不起来了,但是,她那富有激情的声音,青春的面容,迷人而坦荡的笑,让我见识到了一个魅力无穷的北大教授。我忽然觉得能到北大去,经常听到这么有激情的声音是一件多么迷人的事情呀!乐老师一定没有想到她的一场普通的演讲会这么鼓动着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学生。两个月后,我借一次学术会议的机会来到北大,再次见到了乐老师,我说想考她的博士生。她看了我的一些材料后,很认真地对我说:“我觉得你很有灵气,我现在主要搞比较诗学,理论性很强,可能不合你的性情,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位导师,你跟他比跟我合适,他就是中国诗歌批评界的泰斗谢冕教授。”我听从了她的建议,转投到导师谢冕门下,来到了北大。
自1994年至今,我认识乐老师都快三十年了。我对乐老师的了解不断增多,乐老师让我感动的事实在太多。她身上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又有文化英雄的豪迈。2008年奥运会期间,北大建邱德拔体育馆,计划要拆掉校内一所清代园林建筑——治贝子园,当时这是中国文化书院之所在。眼见得北大校园内一所美丽的古典园林将不复存在,乐先生拍案而起,和汤先生一起联名上书,奔走相告,最终保全了北大内的这所清代古典院落。每次路过被周围高楼逼迫下的治贝子园,我都对乐老师油然而生敬意,觉得这座隐藏在喧嚣和热闹背后的宁静院落门口的老子像好像跟这个时代有些格格不入的淡定,通过历史的烟尘仿佛在凝望着什么。
1948年,乐黛云同时考上了四所大学:北京大学、中央大学、中央政治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她父亲坚持让她在家门口的贵阳大学上学,可她志在远方,不惜以死威胁,坚持要上北京大学。一位17岁的贵州姑娘,辗转北上,来到依然硝烟弥漫的北京,革命和浪漫的情怀始终云绕着她。入学北大后,她很快加入了党的地下组织,深夜里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校对油印的革命宣传品。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青年节,她曾是那位在天安门城楼上给刘少奇同志献花的北大女生。1950年夏天,她作为北大学生代表到布拉格参加第二届世界学生代表大会,大会结束后,全国学联驻外办事处主任吴学谦希望她留在布拉格工作,并指出了一条上莫斯科大学的道路,可她选择回到北大走学者之路。
可是,直到20世纪80年代,乐老师的学术生命才真正开始!改革开放的大门打开后,她是第一批到美国学习的中国学者,她像一个盗火者,学术上的普罗米修斯,全心全意地投身学术,吸收新方法、新学科。她与美国同行合作研究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心灵史,创作了英文版的ToTheStorm,此时她对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方法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由此投身于一个全新的学术领域——比较文学。
她回到北大,学术的荷尔蒙焕发了她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她是扛着大旗传播火种的学术勇士,不知疲惫地传播比较文学的理念和方法,她联合季羡林和李赋宁等老一辈比较文学学者,成立中国比较文学学会。1985年第一届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在深圳大学成立,来自现代文学、古代文学、外国文学、文艺理论等领域的各路人马汇聚深圳。多年之后,我听一位已是学术骨干的学者回忆起当年的盛况,仍然能感觉到当年的那份激情四溢,感叹那时的学术真有力量!
有时候,一个人的境界、气势和风度会影响到一个学科的深度和广度。如果没有乐黛云先生,中国的比较文学大概也会发展起来,但是,它的发展速度、阵容、方向和气势一定会有很大的不同。乐老师曾是比较文学学科的统帅,组建起了中国比较文学的强大方阵。她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有志于学术的,她都拉着一起向前走。她是比较文学界的活菩萨,有求必应,帮助来自五湖四海的学术伙伴,一起支撑起中国比较文学的广阔天空。
朗润园那个普通的小三居里住着一位哲学大家,一位比较文学领袖,80年代他们一起做中国文化书院,办文化讲习班,90年代以来汤先生吸收乐先生的新方法来研究中国哲学,乐先生吸收汤先生的哲学阐释学来深化比较文学,双剑合璧,无往不胜。一个性子慢,一个性子急,一个智慧,一个激情,未名湖边的两只小鸟共同构筑了深邃而宽广的学术天空。
和而不同,这个理论术语不知是汤先生还是乐先生最早提出来的,但他们的生活和学术却是“和而不同”的最好样板。可惜,汤先生先走了,一只小鸟先飞到天堂,留下腿脚不便的乐先生一人。朋友们担心她一个人过于寂寥和孤单,刚开始乐先生还沉浸在悲伤中,说着说着会流泪,半年后,她开始学习古琴,调整情绪,朋友们再去看她时,见她已能很自如地弹上一首曲子,古琴后面的墙上是汤先生温厚清雅的照片,感觉汤先生很默契地在听琴,这个屋子到处都是汤先生的踪迹,感觉他依然陪伴着乐先生。
跟所有深爱中的女人一样,乐先生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谈汤先生,谈他们的相识和恋爱。有一次,我带搜狐的黄勇先生采访乐先生,请她谈对文化的看法,可她说着说着就说到当年跟汤先生相恋的故事,听得我目瞪口呆,这是我第一次听乐先生谈自己的恋情。汤先生是高她一级的哲学系同学,两个人都在学校学生会,一次学校组织去昌平劳动,两个人谈天说地,感觉很默契。休息时,穿着工装裤的乐同学躺在草地上,看着远处的青山和白云,汤同学就地捧着一棵小草,献给开朗的乐同学。乐先生哈哈大笑:“我们那时很单纯,很美好,不像现在的年轻人!”
乐老师的家从二楼搬到了一楼,推开门就是后湖,一地阳光,各种植物蓬勃生长,各种鲜花盛开生命力,她的生命力又蓬勃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