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逝世。一年后的8月18日,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用掷地有声的语言赞扬了朱自清的铮铮硬骨:“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许多曾经是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的人们,在美国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朱自清的一身重病是什么病呢?就是他的胃。
这里我们来看看从1937年到1946年朱自清西南联大日记的有关记载。
读朱自清的联大日记,9年间,日记中关于胃病的记载高达1170多处。1940年只记了两个月,1941年1月份没记。另外还有少数几个月不全。按此来算,几近占总天数的40%多。
开始两年比较少。1937年2月开始出现胃不舒服的记录,当年有13处。1938年有6处。虽然比较少,但不等于其他日子没有,而是自从出现后一直存在,只不过不严重。比如1937年4月11日,他就记道:“发烧,胃剧痛。这种剧痛曾经有过。”这次胃痛直到第二天才渐渐复原。虽然疼痛难忍时,他也服药,但并没断根,总体是逐渐加深。1939年达到36处,并从8月份突然开始严重。比如8月29日,日记最后一句,他带着欣慰的口气说:“肠胃正常三日矣。”那就是说之前一段日子一直可能不正常。到了12月日记中出现胃疼达到10次。
自此胃病就像一个恶魔彻底附体,并将朱自清拖向日益衰弱的深渊。1940年只记了两个月,出现4次。从1941年2月开始,他开始每天记载胃的情况,2月,7天严重,两天没记,3月,7天严重,3天没记,4月9天严重,6月13天严重,一天没记,11月6天严重,16天没记,12月8天严重,12天没记。1942年205天,其中1、2两月各23天,5月份竟达27天。1943年168天。1944年135天,11月虽然只记有四天,但1、8、13三天都记有胃疼。1945年118天,2月份,有两天虽然没用符号标记,但日记仍记有胃疼(12日、22日)。1946年179天,11月高达25天,只好去看,但12月仍然高达23天。
可以说抗战前后九年,朱自清一边与外敌入侵造成的艰难作战,一边与胃病造成的痛苦作战。他是在这种内外双重夹击中度过的。而那个外敌入侵造成的艰难正是他胃病越来越严重,并终致不可逆转的根本原因。
有人说,通过朱自清日记,可以看出朱自清有很强的自省的品格。在胃病这个问题上同样如此。在昆明,虽然那个时候大家日子都过得相当清贫,但仍然相当乐观,相信抗战会最后胜利,这种情绪的一大表现就是,但凡家里买了点或收到一点或自做了点好吃的,都会邀来好友,好好聚一聚,让大家都打打牙祭改善一下生活补一补空虚的胃。这就让朱自清产生了困扰,想吃,但又怕胃受不了,但常常忍受不了“诱惑”——他也想改善生活补补身子啊,结果还是吃了,于是真的引起了胃更大的不舒服,于是在日记中自责,并告诫自己,但下次面对朋友的盛情,他仍然克制不住自己。比如1938年7月9日“应邀参加樊(注:樊际昌)、陈(注:陈岱孙)的晚餐会”,10日“参加芝生(注:冯友兰)的面条聚餐会,食面过多,致胃疼服药”,15日“参加陈序经的晚餐会,再次醉酒且呕吐”。这还是不太严重时期。而到后几年逐渐严重时期,他往往稍微好了点,一旦出现饭局不注意节制,接下来就是反弹甚至出现更严重的现象。1944年3月9日,那天胃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但那天他参加了“浦(注:浦薛凤)与徐(注:徐绍谷)的宴会”,第二天就出现了胃疼的现象,接下来两天,他继续“应李广田邀晚餐”,“参加绍谷宴会”,到了12日一下出来他标志特别严重的三个“X”,13日,他只好在日记中告诫自己:“贪吃!”朱自清的这种状况仍然可看作是生活艰难的逼迫!
虽然身体如此状况,但朱自清完全不顾惜,仍然坚持教学、研究和写作,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这里单就写作来说,比如1943年12月份前两旬,虽然一边胃疼,但仍认真写作,到17日终于坚持不住才只好休息。这二十天胃的状况是,头十天除5、6两日没有“X”,其余都有,11日开始出现两个“X”,12日到20日全都是三个“X”,但这十几天他的工作特别是写作情况是,“准备诗论讲稿。写完《爱国诗》一文。”(1日)“修改《爱国诗》一文”,“晚开始写《文脉》一文”(2日)。“写《文脉》两段。疲倦。昨夜失眠。”(3日)“上午写成文章。下午到中法图书馆借书。达元邀晚饭。读《民族文学》。”(4日)“开始写《译诗》一文。”(5日)“继续写文章。徐君恕来访,邀余参加明日晚餐会。”(6日)“文章写成。参加吴晗的餐会,菜佳。”(7日)“上午准备诗的讲稿。”(8日)“改学生作文。”(9日)“开会研究预备班问题。”(10日)“在乐乡参加继侗(注:李继侗)的早餐会,馒头甚好”,“开始写《诗韵》一文”(11日)。“继续写文章。夜呕吐不止,失眠。”(12日)“继续写文章。胃不好,整夜呕吐,不能入睡。”(13日)“仍继续写文章。”(14日)“晚有轻微地震。参加今甫(注:杨振声)茶会”,“完成文章。”(15日)“未进食。修改文章。”(16日)“休息。整夜呕吐。”(17日)通过这段时间朱自清先生的努力来看,虽然严重胃病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但他并没有被此束缚住,仍然以极大的热情对待工作和投入写作。
所以1948年8月26日清华大学师生公祭时,主持公祭的冯友兰如此说:“数十年来,朱先生对于中国文艺的贡献,对于学术的贡献,太大了!他的死,直接为生活的不良,间接受时局的影响。他一直在做研究工作,从不休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在致辞中说:“朱先生不仅是一位好教授,也是我们的好同事。他为学校努力工作,不计身体,不考虑困难。为学校,忘了健康,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从不休息,也使他的胃从不休息,终致不得不熔断歇息。抗战使之逐步严重,而内战又加速了它的“进程”。就这些来说,朱自清的“胃”至今让我们痛惜,而他的精神和骨气,值得我们永远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