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前的那个周末,心里突然觉得有点空,好像世界过于寂静了似的。不安时不时袭上心头:给叶廷芳先生陆陆续续发微信,已有半个月了吧,却一直未收到他的回信。怎么回事呢?还是在7月底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住了几天院又回家了,我便与几位文友相约,准备去看望他,他回复说“好呀,最好再过几天”,于是这事就拖了下来——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匆忙,想干什么事必须马上落实,否则很容易错过,这是人类的毛病,也是我的毛病。
中秋节前,我们又商议去看叶先生,约好等去过外地的两位完成14天居家隔离就去,却万没想到,等来的是叶先生西去的消息!虽然这一年几次传来他的病危通知,因而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还是非常难过,几天来叶先生的音容笑貌一直在脑海里浮现,种种接触,件件交往,不断涌上心头。说来,叶廷芳先生真是老朋友了,相识将近40年,尤其是这几年接触越发多了,我们几人差不多成为他人生夕阳阶段最亲密的朋友。最后一次进入北京劲松他的家中,是2020年1月18日,当时武汉的新冠肺炎疫情已经暴发,但还没传到北京,所以我们幸运地成为叶先生家的座上宾。那时,先生在又一次受到死神叨扰后,身体恢复得不错,精神和情绪都好,脸上甚至没有了病容,他不断地招呼我们喝咖啡,吃点心和水果,还给我们讲述他家里那些精美小摆件的来历,分别属于哪个国家、出自哪种文明体系,这种文化熏陶是每次接触叶先生都能得到的。
作为德语文学研究专家和热心向社会进言的知识分子,叶廷芳先生一辈子在《光明日报》发表的文章多多,仅我在职的32年间就有60来篇。其中最重要、影响最大的三篇,都是有关“废墟美”的。第一篇是《废墟也是一种美》,1988年3月13日在《文荟》副刊整版发表,这是在“圆明园遗址要不要重建”的激烈争论中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叶先生顶着大量群众、某些专家、几位财大气粗的开发商所形成的巨大的压力,不屈不挠地大声呼吁,一定要保护住这块“侵略者的作案现场”和“民族苦难的大地纪念碑”,一定要懂得“记住耻辱比怀念辉煌更有意义”,因此被新闻界称为“废墟派”的代表。这场争论持续了二十余年,主张复建者从多数逐渐变为少数,最后随着2010年国家文物局将圆明园遗址列入第一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而告终。叶先生功绩大焉!
然而此事还远远没有结束。随着中国文物保护工作的逐步开展,不少地方在对某些废墟遗址进行保护性维修的过程中,存在大量违背常识的操作,造成了对重要文物遗址的破坏。这又使叶先生焦灼万分,究其原因,他认为这与社会上缺乏“废墟审美意识”有关,故而再次、多次写出长文、短文,普及如何看待和认识“废墟美”的问题。2013年12月20日,他在《文荟》副刊上整版发表的《保护废墟,欣赏废墟之美》一文,全面梳理了西方“废墟审美意识”形成的几个历史节点,归纳了废墟的几大美学价值,并在此基础上呼吁国人培养对废墟的审美意识,积极保护中国的废墟遗址。这篇具有独创学术观点的文章,引起各方关注,翌年成为北京市高考语文试卷阅读理解题的考试内容。2017年7月21日,叶廷芳又一次在《文荟》副刊上发表整版长文《再谈废墟之美》,进一步提出了“发展废墟美学,培育废墟文化”的主张。这一年叶先生已经81岁高龄了,而且动了两次大手术,这种为中国文化鞠躬尽瘁的精神让人敬重。
在我的印象里,叶先生虽然说话温文尔雅,待人文质彬彬,但其实是非常特立独行的,他每天思索很多问题,而且敢于独立发声,对丑行和不美的现象提出修正。比如,当年很多人都在鹦鹉学舌地说“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叶先生给我们写文章,明确提出“只有世界的,才是中国的”,这句话曾得到吴冠中大师的激赏。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叶廷芳在两届任期里提出了很多非常有意义的提案,最著名的即对独生子女政策的质疑。他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勇敢疾呼应该废止只允许生一个孩子的政策,举座皆惊,这是反对国策啊!记得当年他也跟我说过此事,我确实不敢苟同,因为中国人口太多了,再这样无限制地生下去,一定会造成这片土地的不可承受之重。但叶先生想得更高更远,刚开始他可能是从人文主义的角度,指出一个孩子没有兄弟姐妹,缺乏人间基本的亲情,这样对整个民族的精神、心理、文化发展都非常不利;后来他借鉴欧洲的教训,提出中国将会出现劳动力短缺的人口老龄化问题。可想而知,这样的文章在当时肯定是不能发表的,也得不到很多政协委员的支持,叶先生就一个一个耐心地做说服工作,从数据、从人文情感、从中华传统文化的薪火相传等各个角度去说服。叶先生就有这个本事,他并不把观点强加于人,但他会慢慢地、温和地把他的观点渗透给你,循循善诱,让你思考。现在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这跟他的国际视野与文化、文明的高度有关系,他走在了国人的前面。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具有斗士精神,一旦认准了真理,就不管别人异样的眼光,一定要旗帜鲜明地说出自己的观点。他敢,这是因为,他是有热血、有担当、有风骨的民族脊梁,他对国家和人民充满爱,总在鞭策自己助力国家的腾飞,希望见证国家健康地、不走弯路地向前进。
叶廷芳一生都在追求美,极为执着。在他眼里,生活是诗,做学问是诗,大自然是诗,一切美好的事物皆是诗。众所周知,他的专业水准庶几达到中国当代的最高水平,他亦爱好广泛:音乐、美术、建筑、文学、戏剧、电影……凡是美的事物,他都有浓厚的学习兴趣。他不断地研究和积累,从中发现人类文化的大美。
我眼前始终晃动着这样一幕:2000年盛夏的某一天,叶先生突然出现在我居住的北京协和大院里,当时我正好出门,在大门口的甬道碰上他。他说听说我病了,特意来看看我。他是骑车来的,单手臂居然也能上自行车!我非常感动,一位大翻译家大作家大学者,来看望我这个小辈的文学编辑,这就是他的内心,具有大慈大爱的人文情怀,对所有朋友都敞开温暖的胸怀,这对当时罹患重病的我,无疑是巨大的精神慰藉。看着身边一栋栋欧美式别墅洋楼,叶先生如数家珍地谈到它们的建筑构件,显示出他在建筑美学方面的修养。
说来,叶廷芳对中国的建筑美也曾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1993年他作为核心成员,搭建起中国文学界与建筑界的桥梁,邀请了一大批文学界人士到江西,参加中国第一届“建筑与文学”研讨会。那可真是盛会,应邀到会的有马识途、公刘、林斤澜、邵燕祥、黄宗江、叶楠、邵大箴、张抗抗、赵丽宏、谢大光等,还有歌唱家姜嘉锵夫妇,一共60多人,热热闹闹的好几辆大轿子车,看南昌滕王阁,看庐山上的建筑,还专题研讨了中国建筑与西洋建筑的优劣、如何避免千篇一律的城市欧式化、怎样保存和发扬光大中华建筑传统等问题。
叶先生对音乐情有所钟,年轻时曾对着家乡的旷野练声,后来常当众引吭高歌。他对话剧也热爱,曾翻译迪伦马特的四部话剧《贵妇还乡》《物理学家》《天使来到巴比伦》和《罗慕路斯大帝》,全部被搬上了中国舞台。很多次,某些中外话剧公演时,我都在剧场遇到叶先生,他不会放弃任何一场美的观摩——尽管因为残疾,他从小饱受凌辱与欺负,但他那伤痕累累的内心,从不曾失去热爱生命、拥抱生活的明亮的光芒!
叶先生去世,大家已经写了很多回忆文章,称颂他在各个方面取得了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成就。然而他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天在协和大院说的一句话,他指着大门口的一株大银杏树,由衷赞道:“这就是一首诗啊!”
那是大院里最漂亮的一株古树,已有一百多岁,却依然年轻挺拔,郁郁青青,单人环抱不过来的树干在离地面一米处分成两枝,激情地伸向苍穹,就像两只大凤凰在空中对舞;树冠合拢成一柄绿意葳蕤的大伞,宽阔得亚赛南方大榕树的一木成林,从树伞下走过,清凉满怀,美不胜收。可惜我太木然了,白白从它身下走过了几十年,而叶先生在惊鸿一瞥后便道出它的诗意,可见,还是罗丹大师说得深刻:“世界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叶廷芳先生曾说他是大自然之子,我认定,他也是大自然派到人世间的美的使者。现在,他乘风归去了,“夜来幽梦忽还乡”。衷心祝福他在天堂里,能享受到比人间更为广阔无垠的大美!
(作者:韩小蕙,系本报前领衔编辑,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