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壬寅年末的一天,我收到陶公文鹏的微信,陶公在微信中写“祝福只有过一面之缘而终生难忘”的我。收到微信时,天色已经昏暗了,车内只有仪表盘亮着光,看着屏上的文字,我有些感动。
我与陶公相识在2004年4月武夷山举办的辛弃疾学术研讨会上,之后再未见面。
那次会议在武夷山庄召开,正是春天时节,山间常常云雾缭绕、烟雨绵绵。我印象深刻的是,会议安排去江西上饶铅山拜谒辛弃疾墓。
经过长途旅行,我们来到铅山县虎头门阳源山颜家垄。穿过一片新绿的田垄到一个小山丘,山下杂草丛生,山上灌木和松树自在生长。拾阶而上,麻石护围的坟茔前有两根柱子,上面刻着郭沫若题写的对联:“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墓是清乾隆四十八年由辛弃疾第二十五代玄孙重修的。登上祭拜台,青石墓碑上“显故考辛公稼轩府君之墓”等字迹斑驳,充满了沧桑感。大家敬献的白色的檵木花和红色的杜鹃花,在墓碑前如雪似血,寂然绽放。蔡厚示先生、钟振振先生站立两旁,刘扬忠先生双手合十静默站立,然后右手拿着一壶酒,表情凝重,在墓碑前遍洒祭酒,再绕着辛公的墓碑以酒洒地为祭,最后献上一束白红相间的檵木花、杜鹃花,充满了虔诚的仪式感,表达了当代学者对辛公的礼敬之情。
传说以前辛弃疾墓还有神道牌坊,有石狮、石马,有高大雄伟的仪门。遗憾的是,这一切已经荡然无存了。在乾隆《铅山县志》卷一三中录有龚敩《稼轩神道》“神道有碑行客拜,荒祠无屋野樵知”,可见当时确有神道,但是荒凉意境却是相同的。
在铅山瓢泉,辛公的最后卜居处,我看到一汪形似瓠瓢的清泉,上面漂浮着几片枯叶,有一种清寒孤寂之感。辛公将这汪清泉命名为瓢泉,除了形似,还有孔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的寓意。他在《水龙吟·题瓢泉》中这样写道:“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流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复杂地表现了诗意栖居,“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自得其乐中的无奈和苍凉。
对瓢泉的归隐生活,辛公在《贺新郎》中毫不吝啬地用言语表达他的欣悦之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但他又是孤独的、惆怅的、疏狂的,他写道,“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矣。知我者,二三子”,表达了英雄暮年、匣里龙吟,却不得不效仿五柳先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浊醪妙理”以慰沉浮的复杂心理情态。
那一次行旅我写了一首《念奴娇·拜谒辛弃疾墓》,表达了对辛公金戈铁马、归隐田园跌宕起伏一生的感喟之情。“拾花阶上,谒辛公、把酒冢前轻酹。铁马当年驱敌阵,猎猎尘拥旌旆。喋血豪情,啖胡抱负,换一声长喟。湖边明月,拿云心事都碎。 倦客归去来兮,诗书功业、犹伴瓢泉醉。剑气沉埋须发白,悲笑萧然无寐。万壑人生,千川岁月,豁豁吟边泪。襟怀依旧、飘飘风举衣袂。”这首词后来收入《稼轩新论》中“咏稼轩诗词选”,目录中我的名字正好与陶公上下排列,这是后话。
参加那次研讨会的人很多,我与陶公在会上和行旅中似乎没有交集,没有留下特别印象。但是在要离开武夷山的前夜,天下着雨,在一个清幽的茶室,大约有十多位参会者在听雨品茗、清谈雅聚。我大概是属于话语不多,静静坐在茶桌旁,偶尔说些话,微笑地当看客听客的那一种。在雨夜灯影里品茗,听檐雨滴落,满室茶烟茶香,时光仿佛镀了亚金,有些黏稠,会发出幽幽的光。时间过去了近二十年,想起那一个夜晚,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在这模糊的轮廓中呼之欲出的就是满头黑发的陶公诗情勃发,古今诗章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脱口而出的情景。陶公在静时,眼神是若有所思的,像一个思想者。当他在谈诗咏诗时,眼睛像暗夜的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说到用自己的心灵和古代诗人进行心灵对话,仿佛穿越了时空,脸上的表情也有了微妙变化。时间仿佛停止了,寂静无声,让人有一种沉浸诗的醇酿有些微醺的美好享受。至于是什么诗,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也不重要了。
后来,我在《答赠陶公》一诗中写到了这一情景,“蓼花吹影满风旌,书案云笺一札轻。还忆江南烟雨日,烹茶清夜咏吟声”,并专门作了题注:“蓼花吹影的时候,接陶公文鹏信札。陶公诗云:‘雨夜茶香飘武夷,化成鸿影印清池。案头一册怡然读,梦雨飞花幻丽诗。’感武夷烟雨清宵,烹茶闲话,陶公古今诗章滔滔脱口,满座寂静。是为答赠。”
2004年,那还是一个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书信是重要方式的时候,我和陶公之间便有了书信往来。那时陶公是《文学遗产》主编,我还在福建人民出版社工作,我们都是出版人。所幸的是,经过几度搬迁,还残留三四封陶公的来信。其中有一封信是2010年2月24日写的,陶公在信中回忆:“武夷山,那个雨声淅沥的夏夜(应该是春夜),那间清香弥漫的茶房,认识了你,随后又得到你的作品集,至今回忆起来,仍感到惊喜、温暖。人生中有些动人的情景,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在信中,陶公还谈到新诗创作应当向古典诗词吸收思想与艺术营养。后来,大家都忙,渐渐断了书信。
2021年9月,我收到一位朋友的微信,她把陶公的微信推给我,让我加陶公的微信,就这样断了的音信又续上了。陶公说不时想起喝茶谈诗的情景,想起我,他已是满头白发的瘦削老人了。我一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满头黑发的陶公已是满头银发了,灰白长眉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了,鹤发松姿,风度翩然,真是“岁月忽已晚”啊。参加那次会议的蔡厚示先生、刘扬忠先生、黄拔荆先生,已经先后离世了,“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当我们感叹岁月白驹、年命朝露时,美好的瞬间如灿然在夜空的烟花,会在我们的视野里慢慢消散,但那美好的一瞬将像荷兰画家维米尔的画,一束暖光从窗户照进来,照亮了整个画面。
陶公在古代文学研究所取得的成就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对陶公的传奇经历知晓的人应该并不多。我是通过读王兆鹏先生的《陶文鹏〈唐宋词艺术新论〉序》,对陶公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王兆鹏先生说,“陶公是‘牛人’。古代文学界流行一种说法:读书在北大,出书在中华,坐牢在秦城,方为‘牛人’”,说的就是陶公。陶公二十三岁进入中央核心部门工作,因为江青的多疑,他被关入秦城监狱,三年后查清事实,无罪释放,这样的经历在古代文学界应该是绝无仅有了。可我从陶公的表情和书信往来中丝毫看不出秦城监狱关了三年的痕迹。陶公是一个非常通透、率真的人,他是有风骨的,不随波逐流,对人对事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和坚守,骨子里有着诗人的真诚和浪漫。陶公是当年北京大学合唱团的团员,爱唱前苏联的《三套车》《朋友》《海港之夜》《你从前这样》《山楂树》等歌曲。他还爱看电视剧、外国影片、体育比赛转播,并且不惜时间,沉浸在剧情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和赛事的一波三折里,是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性情中人。
当然,我对陶公了解是有限的,但这些有限的了解就是我眼中的陶公。当我写这篇小文时,已是癸卯年的元宵了。也是雨夜,中庭小池的水面被雨滴漾起了一个个小小的涟漪,灿烂的烟花在空中盛放,整个城市弥漫着轻雾。水仙花凌波开放,洁白的花瓣,金黄的花蕊,袅袅娜娜,风度清绝。在灯光下,我感受到与陶公的情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人生的暖意。
(本文作者系海峡出版发行集团总经理、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