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解红楼梦》,陈嘉许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5月第一版,149.00元
世界上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往往是基于宗教热情创作而成的。《红楼梦》似乎也不例外,全书处处可见佛道观念的烙印,解脱和超越成为贯穿整部作品的主基调。《红楼梦》的叙事结构、人物塑造、情节设计乃至语言驾驭,都或多或少彰显出禅宗精神的意蕴。这自然会引发人们对于《红楼梦》与禅宗之间关联的猜想。实际上,现代已有学者断言《红楼梦》是一部旨在阐述佛法妙义的禅书。但显然,没有细致入微的全面考察和解读,绝不足以立此一说。
陈嘉许博士的新著《禅解红楼梦》(以下简称《禅解》)正是在这一研究领域奋力开掘的一部作品。该书开宗明义地指出了《红楼梦》的“基本套路”,即“以修行为核心,从发心修行,到后来的明白和行愿,中间种种心路历程”。曹雪芹不过是“借小说形式来表达修行义理”。换言之,《红楼梦》复杂艺术手法编述的故事,其实说的是修行者体悟佛法的灵魂之旅。作者据此以修行过程中遭遇的种种障碍和问题为线索,结合佛学理论,在广博的学术视域中依次解读了全书120回,细述其中的微言大义。
作者认为,作为禅书的《红楼梦》“写的其实是一个人,一个修行人”,准确地说,就是曹雪芹本人。因此,在《禅解》中,《红楼梦》被视为曹雪芹自己修行悟道过程的再现和总结。他还特别指出,曹雪芹通过小说叙事的形式来讲佛法义理,看似不合常规,其实用心良苦。一方面,曹雪芹人生经历十分独特,修行体悟的过程并不适用于所有人。因此,不可据此直接讲法,只能备述其详,供他人参考领略。另一方面,鉴于修行人往往陷入“所知障”的羁绊,与其费尽口舌空讲道理被人误解,不如编述故事,寓教于乐。在作者看来,讲故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故事中的“自家体验”非常重要,那是修行人踏实真切的体悟,用时能够“左右逢源,应变无碍”。
对于人类精神生活而言,讲故事具有不可替代的生成作用和塑造功能。神话传说、历史典故、小说戏剧等文字言说,都在讲述构建我们精神世界的故事。各种宗教经典通常不是在讲迷惑与觉悟的故事,就是在讲堕落与救赎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活着就是修行,人生就是故事,探寻心路历程就是讲述人生故事。因此,《禅解》不外是说,《红楼梦》实际上构造并借助了一个复杂而精致的隐喻系统,在一个目的论框架内讲述了一个自省的灵魂执迷与顿悟的故事。
《红楼梦》又名《情僧录》,“大旨不过谈情”。按照《禅解》中的逻辑,这恰恰表明了《红楼梦》是一部禅书。依据佛法,众生之所以沉沦苦海不能自拔,根本原因就在于为情识所困,无法洞悉万法“缘起性空”的宇宙和人生真谛。所以在作者看来,《红楼梦》通篇都是在讲破除各种妄情,警示众生不要“谋虚逐妄”。这其实是说,修行者觉悟道路上最难过的是情关。如此,《红楼梦》中的“古今之情”“风月之债”,已不再囿于男女的情感纠葛或世俗的人情冷暖,而是拓展转变成更深刻而普遍的情识障碍。这无疑是在一个更大格局上对《红楼梦》思想的深入挖掘,为理解这部伟大作品提供了独特的思考角度。
不过,如此解读方式也带来一个问题。在作者的笔下,《红楼梦》小说文本中象征性的喻义,通过禅宗话语诠释获得了模式化的确切含义,于是“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演变成了精心设计的一场灵魂解剖和升华的“修行游戏”。大观园中那些个女子的香消玉殒,不过是修行者体悟过程中某种情识障碍的灭除,意味着修行的进步和境界的提升。因此,《红楼梦》文学创造中内含的深刻悲剧意识,经过作者的一番禅解,几乎荡然无存。这难免会弱化《红楼梦》这部小说的文学性。毕竟,小说作为虚构的艺术,其价值不仅在于凝练思想,升华境界,还在于营造情调,修正趣味。《禅解》对于《红楼梦》悲剧美的消解,无论如何留下了些许遗憾。
为了适应文化快餐时代的大众阅读口味,作者听从建议,改变了原本“一本正经、半文半白”的行文风格。《禅解》总体上属于口语风格书写,平实自然中带着与人交心的亲和力,不时插入的一些网络流行语,显露出接地气的机灵俏皮。这样的写作方式,既依托于作者深厚的佛学功底,也融入了作者学佛的体悟性智慧,讲正经事诙谐幽默,谈大问题举重若轻,使该书可读性很强。
《红楼梦》作为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问世以来深刻影响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如果说《红楼梦》是理解中华文化的一把钥匙,那么《禅解》以新的思路和方法对于《红楼梦》的探究,就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大门,使我们能够走进禅宗的思想殿堂,感受佛教文化的细腻精微。《禅解》的立足点和关注点是禅宗,但并不局限于此,倾向于以佛释道,以佛解儒,展现中华文化的丰富多元和巨大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