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会祥:别署竹堂。现为《书法导报》副总编辑,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曲阜师范大学兼职教授,著有“竹堂文丛”15种。
《竹堂文丛》第三辑(含《〈书概〉衍义》《读“三大行书”》《书法入门十八帖》《竹堂笔记续辑》《竹堂余事》),孟会祥/著,海燕出版社2020年7月第一版,28.00~60.00元/册
我一直以为,书法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文人,即要有足够的学识和修养,同时进行相应的技法训练,如此才可能有进一步的提高和升华。而反观当下,“不文”“不学”的情况却甚为常见。尽管近些年从官方到民间一直都在呼吁书法家提高自身文化修养并施行了一些举措,但效果却并不理想。其原因或许就在于当代书法所面临的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与古代相比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即使与民国时期相比也有显著的差异。书法自古以来所依托的文化背景和实用基础在当今已不复存在。在古代,书法是小道,是文人余事,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于今日,则更多的是骋技炫目或钻营取巧的手段。
纵览当代书坛,真正能够传承文脉,秉承文心的真文人确是少之又少,竹堂孟会祥先生便是其中一位。最新推出的第三辑《竹堂文丛》便是其近几年著述的集结,与之前已出的两辑十本共同展示了一位学养丰赡、见解超凡、有血有肉的文人书家形象。
《〈书概〉衍义》是本辑文丛的重头戏。作者此前还出有《〈书谱〉译注》,亦是同类作品。相比之下,《书谱》在历史上的地位更高,影响更大,堪称里程碑式的著作,其对于书法的纲领性论述,为历代所引据实践。正如竹堂先生评价:“《书谱》犹如《论语》,是大纲,是宗旨。寥寥数千言,说尽书法事,后人书论,大抵可有可无耳。”然而《书谱》成书至今已将近一千四百年,时代悬隔,加之当时文风浮华,骈俪之句甚多,确如沈尹默先生指出的,“辞藻过甚,往往把关于写字最紧要的意义掩盖住了,致使读者注意不到,忽略过去”。竹堂先生在此书中基本秉承述而不作的方式,详加译注,阐幽抉微。欲研习《书谱》而畏难于原著者,可以由竹堂此书入门。
如果说《书谱》从时代和经典性上而言是古代书论的上游,是“源”,那么清人刘熙载《书概》则是晚近的一次溯源和回顾。身处后世,最大的优势便是历代可供参考归纳的基础材料甚多,视野空前开阔,无论是抽象的品评赏鉴,还是具体到一书一帖,都有发挥见解的空间。而随之相伴的缺点则是枝蔓丛生,甚至真伪交杂,没有过人的思辨力便容易陷入枝节末流,更难以直溯本源。
《书概》原著虽为语录体,三言两语点到为止,但却结构严密,语多精警,见解不凡,如今我们耳熟能详的不少书论名句都是出自其中。竹堂先生对刘熙载其人其文仰慕已久,完成这本《<书概>衍义》,也是他多年的心愿。尽管他自谦说这本衍义是自己的读书笔记,而实际上则堪称是对融斋原著的系统解析。书中“疏”“解”“述”的体例,对于今人来说或许有些陌生,其实这才是古典文献的常见注解形式,大抵“疏”为详注,“解”为直译,“述”为阐发。正如竹堂先生在序言中所写的:“真正通达者,要言不烦……感觉是听大德望大学问人说话,不偏激,不激切,更不装腔作势,深入肯綮,循循然善诱人。”我想,借用这段话来评价孟先生自己的文字,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读“三大行书”》和《书法入门十八帖》两本新作是作者深入经典,直面作品的讲析。《兰亭序》《祭侄文稿》和《黄州寒食帖》三大行书自是千古行书典范,同时又均为藁本,从文本内容上看,又各是书家当时心境的真切流露,从形式到内容都有精研细读的必要。作者在书中对每件作品详加注释,并分“流传”“集评”“书论”和“赏读”四部分进行解读。读者一书在手,即可知其人,赏其书,品其文,体味人书合一的至境。
《书法入门十八帖》包含教育部《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推荐的临摹范本,楷行隶三体共计十八种碑帖,分别加以释文和解读。对于这些耳熟能详的经典名作,历来书家和学者均不乏研究,尤其版本考据和真伪聚讼,后之论者再难有创见。作者在书中则有意淡化这些,重点阐述作品本身的历史背景、美学意蕴及形式特点,结合范字对主要技法作规律性的提要和点拨。不同于当今流行一些假大空疏、玄而又玄的论述,本书中作者的文字深入浅出,是真正研习体悟之后的甘苦之言、真知灼见,不仅能给予初学者切实的提点,即使是学有所成者也能从中得到灵感和启发。
以上几种包括之前已出的《二王名帖札记》和《笔法琐谈》都属于书法专业,偏向于学术,约略可见竹堂先生的治学风采。生活中的竹堂先生平和谦逊之极,而在学术上,他却从不盲从附和。哪怕是注解前人名著,遇到有不尽合理处他也会明确指出,绝不虚与委蛇,敷衍过场。丛书第一辑中还有《书法直言》等评论集,亦是他作为书法媒体人的当行本色。或针砭时弊,或月旦甲乙,隐隐然有史家风范。“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如此秉笔直书也正是文人本色。
对于我本人而言,最喜欢的是竹堂先生的笔记和散文随笔,如本辑中的《竹堂笔记续辑》《竹堂余事》,以及前两辑中的《曾经》和《竹堂闲话》等书。笔记体起源于唐,昌盛于宋,后世文人多喜为之。笔记的好处在于随感随记,随遇随记,灵活机动,不必作大块文章。竹堂笔记中大半谈论传统文艺,而以书法居多,其余生活琐事,所思所感尽在笔下。待到空闲时,思路稍作打开,将某些笔记扩而为之,便成就一篇篇妙文。
以我浅见,竹堂先生的文章是我所读当代书坛著述中最有文采者。与此同时,有才华有学识而不矜才使气,则尤为难得。读竹堂文丛,最大的感受是作者读书多,学养富。引经据典,纵横挥洒,妙语连珠,真如苏轼所言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学养自读书而来,而读书又不可盲目,需要有主见和判断。“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读书思辨而明理,进而身体力行,如此才能不偏执,不迂阔,不陈腐,竹堂先生正是如此。
书法以外,竹堂先生还擅作诗词,旧体诗尤其出色(见第二辑《竹堂诗词》)。在古代,文人作诗乃是平常事,而当代人作诗,已没有了大的社会文化背景,作诗全凭个人兴趣(指派任务式的命题作诗除外)。在我感觉,旧体诗要做得好,须有三点:首先是要知平仄,懂格律。失去了基本的技巧和规则也就难成诗体,更无所谓优劣高下;其次,则须有真情实感,发自肺腑,至少要是灵光一现的触动;然后,还要有才学识见。竹堂先生于此道自是高手,而环顾我们年少一辈的书刻友人,却少见有同好者,更遑论水平高低。当今文脉的衰落又岂止这一端呢?
竹堂先生是数学专业出身,尽管后来从事文艺,而理科男的逻辑思维和求实精神却始终不离。同时他又是一位心思细腻的多情人,在他的书中,小到蝈蝈、栀子这样的花草虫鱼,大到网吧、饭馆之类的市井百态,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时代悲欢,都会使他有感而发。他写白蕉,想到复翁一生坎坷,到动情处竟会潸然泪下。这里不得不说的是,竹堂先生是一位有浓重乡情的人,如他自述是“自今不惯他乡路”“忍看身上密缝衣”。多年来,他每每以真挚的笔触讲述故乡的亲朋故旧,和那里曾经发生过的桩桩件件(主要收录于第一辑《襄城》中)。记得他曾经向我无奈而又略带自嘲地说,自己出的前两辑书中,与书法相关的大都畅销,反而是这些描写见闻感想的散文随笔受到市场冷落。我知道,先生心里是有些伤心的,因为这些受到冷落的篇什才是最能触动他心底柔软,让他投入最多情感和心力的部分。行文至此,并非是出于替他“带货”的想法,我倒更建议读者诸君读一读竹堂先生关于书法以外的著作,有情怀,有血肉,有文思。具备了这些,再加以工力,无论为文为艺,都自能水到渠成。
曹丕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是站在一定高度的指示,从某种角度来说,有拔高之嫌。在我看来,文章是学术的载体,更是心迹的映射和历史的记录。所有这些,静读竹堂文丛,我们都能从中找到所需要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