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物记——扬州手艺人》,梅静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第一版,98.00元
梅静女士的这部《念物记——扬州手艺人》,从内到外,从内容到形式,凝成一股丰厚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里的内容太瓷实,太优厚,让我有好多话要说却又无从说起。王勃《滕王阁序》里的一句话救了我的急:“四美具,二难并。”这位初唐才子说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齐活了,世间最难得的贤主、嘉宾(二难),却共同登场了。王勃的这六个字完全可以拿来表达我对这本书的阅读感受。
《念物记》的四美在哪里呢?情怀美,文字美,图片美,装帧美。
情怀美。情怀和创意或动因同源同根,或者说创意和动因皆来自于情怀。那些曾经帮助过先人生存、装扮过先人日常,乃至丰富了我们传统文化形态和内容的技艺,姿态华美却又气息微弱。人们都在说留住它们就是留住我们的根。然而,很多事情,在现实的世界里,说起来重要,做起来次要,忙起来可要可不要。作为作家的梅静坐不住了,她将目光迎了过去,将身子倾了过去,将笔触伸了过去。梅静“以田野调查的方式,细致入微地介绍每项手艺的前世今生,以及艺人的真实生活状态”(本书序言作者章剑华语)。她一头扎进去,一扎就是四年。为了什么?无他,情怀二字能够说明一切。她说:“我知道,或许下一次,我就寻访不到老梅的笔摊了,但这些笔会陪伴着我,让我时常想起这位老人,以及他与笔的半世情缘……”(《半世笔缘》)欲说还休,欲休还说,包含着无限留恋与不舍。她写制笔艺人时说的这段话,绝对不只是针对制笔艺人,这种情愫贯穿了这本书的始终。
文字美。传统技艺和工艺澄静、优雅,裹拥着迷人的包浆,敛蓄着敦厚的温度,散发着磁性的芬芳。与这样的素材相匹配的,必须是优美的文字和表达。梅静做到了。品咂书中23个篇章的标题,就足以神迷意醉:《一剪梅香》《竹筠青青》《唤醒古书一缕香》《绣针下,那写意的灵魂》《盘扣里的花样年华》……且看《念物记》中的文字:“漆液割下流入桶内之后,一张油纸会像被子一样覆在它的身上,将它与空气分离。从此,它便渐渐沉睡,等待新主人的唤醒。”(《红妆如你》)她说,漆是树的眼泪。在她的笔下,作为液体的漆流淌着生命的律动,自带灵性;这样的液体塑造出来的物件,注定了光华盖世。“又是一年春深时。在扬州东关街深处的一座小院里,爬满马头墙的藤萝葱翠欲滴,亭下的碧水逶迤流淌。池边石桌旁,主人夫妇一边喝着红豆粥,一边聊着家常。他们身后,一扇满月冰梅花隔门,将这场景定格成了一幅画。这是祥庐,扬州私家小庭园和代表。这里的生活,吟唱着扬州人的寻常幸福。”(《庭院深处觅桃源》)语言诗性、清丽,似涓涓细流,不声张,不显摆,却又一点一滴浸润着读者的心田。
图片美。在采图、用图方面,本书是有天然优势的。这些传统技艺下诞生的作品,哪一样不是美轮美奂,哪一桩不是自带光芒?品读画面上沉浸艺术创造中的艺人们,那种专心致志,那种一秉虔诚,那种游刃有余,那种出神入化,气场与磁场同在,才华与芳华齐飞,怎一个“美”字了得。
装帧美。这要说到书的本体和它的颜值了。封面和内页设计,装订,腰封,以及色彩调配,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不极致。这是一本与艺术创造有关的书,结果它“自身”也被做成了艺术品。
王勃“二难并”中的“二难”指贤主和嘉宾。“难”是难得的“难”。这本书的“二难”就是艺人和书者,艺人的执念和书者的执念。有着二千五百年建城史的扬州,是国务院公布的二十四座历史文化名城之一,积淀丰厚,文脉茂盛,风流迭出,雅事缤纷;传统文化根深叶茂,传统工艺名目繁多。有学者将扬州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扬州的文化分为三个层面:学术的、艺术的和技术的。这本书关乎其中的两个层面:艺术的和技术的。不论在哪座城市,甚至不论在哪个国度,古老的技艺都面临着式微乃至失传。梅静记述的23门传统技艺,有一部分在后工业时代、信息化时代焕发出新的生机,更多的被替代、被挤压、被遗忘;这些“难得”的“守艺人”,以枯灯黄卷的淡泊,镇定自若的优雅,锲而不舍的精神,庚续艺脉的担当,坚守着,坚持着,坚劲着。他们大多清苦,从事古籍修复的王军,老家亲人出事,急需用钱,可他“竟然没有攒下一笔像样的积蓄”;制笔艺人梅广才面对市场的摊位直摇头,“租金太贵,付不起”;盘扣艺人卞秀芳“一个月下来,收入仅为五六百元”……他们不彷徨,不退缩,不犹豫,他们在自己的艺术王国或宫殿里,自在,自足,自得,“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宋濂语)。我特别欣赏“铁匠”张广龙,“见顾客上门竟拉着张脸”,顾客和他讲价钱,“他却冷冰冰地说,不还价”。满满的底气、尊严、孤傲和高贵。而剪纸大师张慕莉,则表现出非凡的从容与淡泊,“多给自己留点时间,剪一些好作品,为扬州剪纸的传承和传播做点事,比任何‘露脸’更有意义”(《一剪梅香》)。他们当然有忧虑,但这忧虑无关收入,无关自己的生活状况,他们怀着大忧虑,忧虑传统技艺的传承。“今天,曾经扬州文化名片的留青竹刻,还有几人能够坚守和传承?”(《竹筠青青》)“老梅想收摊的另一层原因,是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托付自己的手艺。”(《半世笔缘》)
梅静女士和江苏人民出版社在这些冷门技艺和清贫艺术上一拍即合,推出了这本《念物记》,自然是另一种“难得”。当今作家为人物立传,不少是奔着功成名就者去了,可梅静不,整整花了四年时间,与这些冷门为伍;可以说,这些冷门成了她这四年的灵魂伴侣。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并不容易,著名社会学家李银河说:“首先你得有个灵魂,其次要有爱的能力,最后要有运气。”对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来说,李银河提出的三个条件中最为稀缺的运气,梅静倒是不缺的——遍地开花的传统技艺给了她素材上足够丰裕的运气。梅静当然是有爱的能力的,她有手中的笔。她更有虔诚、敬畏之心,这就是可贵的灵魂。她以这样的灵魂去触摸、体悟传统技艺,结识、体恤传统艺人,并形成了强烈的共鸣——没有灵魂,怎么会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