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内的庄子》,杨儒宾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9月第一版,96.00元
博大精深、烟云浩渺的《庄子》有各种读法。杨儒宾先生博大精深、烟云浩渺的《儒门内的庄子》也有各种读法。本文认为杨先生苦心孤诣将庄子迎入儒门根极理要的内驱力,建基于对“语言、气化、器物的原初肯定使得世界的衍化与文明的日新得以成立”的殷重关怀,是“体道之后,如何维持此世的价值”——积极有效致力于人文精神的创化演进。在张载(1020—1077)诞辰的千禧之年,海峡两岸公认当代“气学”研究最为富赡深入的杨先生著作集首次在内地出版,意义不言而喻。
一、积极的庄子
“儒门内的庄子”定位鲜明,使得“传统汉语视域的道家版图与儒学版图,都被迫在更形深化的问题意识观照下,进行了各自的学术板块重整”,带来了强有力的典范挑战。但这一挑战本身并非本书论述重点,杨著直言将书中“儒家”或“人文精神”替换成“新道家”“创化精神”“文化表现精神”等均无不可。晚近二十年台湾汉语学界发动的“第三波庄学”同时被称为“跨文化台湾庄子学”,这一以会通欧美现代思潮为庄学阐释底蕴的学思潮流固然是杨先生“无役不与”的现实经历,却未必是念兹在兹的主轴关怀;复活一种被认为严重忽视的中国思想的潜流毋宁更为其钟情所在。依杨先生史观,国史流传有序的庄学诠释风潮就历时性而言可分为三个波段。第一波段以魏晋向、郭《庄子注》为代表;第二波段以明末王夫之、方以智“易庄同源”说为代表;第三波段即以“跨文化台湾庄子学”为代表。第二、三波段之间我们当然不应忘记期间至少还有隐居“濠上草堂”的马一浮、自称“漆园老人”的熊十力,他们都是与列儒门而不避庄言的杰出代表。
不将“庄子”轻易纳入秦汉之后才出现的“道家”,这一立场带有回到庄子原点的强烈倾向,这一立场有史料学的证据:先秦时期只有儒、墨两家有学派之名。但对杨著而言,依据“形上学原理而不是历史原理”展开的《庄子》文本所建构出的积极哲学,才是庄子派系乾坤大挪移的基要因素,也被认为更合庄子深心所在:“庄子认为时儒束手绑脚,一成龙,一成虎,不能深入孔子堂庑,所以才会大声疾呼,唤醒孔子之魂,以期挽回日益颓废的儒道。”
和普遍认为的老子的消极哲学不同,这位积极的庄子认为人不可沉湎于混沌主体。如果绝对意识的价值所在之地只能意味着时间的退化、空间的混沌化以及主体的未分节化,这种绝对就是可疑的、也是未完成的。未完成状态需要转化,需要转化即有了工夫论的意义。以佛教“转识成智”言之,现实的般若智总是智识同流的,此时的“识”已化为“智”的载体。新的智慧何以可能? 基于新的主体范式建立。混沌的主体必须要被世界穿过,也要脱自体化,但在脱自体化中仍须一体化、在一体化中仍然充分活化。庄子的工夫论使人回到生命充满生机的原点,激活并不断生成。培养生命的潜能,纳理智于更宽广的主体之中、培养具有更大感通能力而非单纯认知功能的新主体——这是庄子工夫论的重点。
二、气化的庄子
“中国哲学的主体性问题”或“中国哲学与主体性问题”是中国思想史迎接东西文明撞击中产生的老议题。《儒门内的庄子》关于“主体”问题的深刻洞见彰显为:私人性的主体因素如何成功蜕变为公共性的文化领域内的成分? 这一历程是经由一种精微主体的“心气同流”实现的。
杨著中使用过的主体诸相,至少包括气化主体、形气主体、天均主体。气化主体与气化世界婉转共振,人文与自然因此获得新的关系。天人关系不再是相胜的、而是相续的。这种主体是“超个体”的主体,主体即流动、即不断地脱主体、是游动的整体性。气化主体使得人与世界的互渗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本真状态(日常意义的存在反而不属于本真状态),这是一切经验成立的基础。我们在生活世界真正经验到的空间并非物理性的空间,而是主体性的空间。一旦主体的条件改变,空间的形式也会改变,空间中的物的性质也跟着改变。不以认知主体作主并不意味着要抛弃掉理智的功能,而是吸收之,转化之,以深入事物实相,与之合一。
三、人文的庄子
较之版图的扩大,儒家更需要精神的活化。会通孔庄,光明正大打破学派壁垒,可以让一种更根源性的人文精神全幅敞现。《儒门内的庄子》得以成立,得力于《庄子》内的儒门,这个儒门中被认为有一位“体现了统一变化与不变两端的圣人”,一位“化与不化同时具足”的孔子,这种统一具足能力也是庄子本有的。孔、庄合体而儒门大成。在杨著看来,一位这样的孔子是庄子的想象还是历史的考实并非第一要义,关键的问题是这样的圣人可以成立、而且令人神往神旺。这样的圣人典范意味着气化主体、形气主体、天均主体同时又是“天下大本的中体”“在流动的世界中贞定内外之主体”:“‘中’是本体,是不化者;‘和’是作用,是与时俱化者。”人文世界因为有了“体”的加持,才构成了有厚度的意义载体。儒家人文精神具有超越的源头同样来自人性与天道玄秘的交会处。
庄子看到了现实人文世界的必然异化,庄子的源头意义即在其追求“解而化之”:创发性的、原秩序的、心与物化尚未结构化的场所正是人文精神展现的源头,也是庄、儒共享的场域,天光乍显,动能十足。孔、老思想的基本定位构成了庄子哲学反思的起点,庄子的本质就是如何走出孔、老——或者说,走出在历史流变中同样难免结构化的孔、老。当“跨文化”从作为“被给定”的境遇成为一种方法论的自觉,并通过方法论解放以开启一种永远朝向他者敞开的存在姿态——“儒门内的庄子”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敞开与敞开的存在。
四、无尽的庄子
杨先生言“庄子是哲学家中第一等操弄文字的大诗人”。庄子善于讲故事,而且讲的是“作为道体的‘一’的流传之故事”,这是寂天寞地也是惊天动地更是经天纬地的大故事。杨著同样善于讲故事,这个有关庄子精神史的大故事在《导论——道家之前的庄子》《结论——庄子之后的〈庄子〉》之外,经由《庄子与东方海滨的巫文化》《儒门内的庄子》《游之主体》《庄子的卮言论》《卮——道的隐喻》《技艺与道》《无知之知与体知》《庄子与人文之源》八个板块展开。丰富又具体,抽象为意象。庄子无尽,永远有待发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