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一先生是南开大学名教授,是天津红楼梦文化研究会创会会长、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创会会长、中国儒林外史学会创会副会长、名誉会长。
宁先生很传奇,也有些另类。例如,他为书斋取名“二自斋”,一是自知之明,二是自作多情! 又如,学生为他的文集《心灵文本》作序,题为《没大没小》,说他是“含羞草”“万人迷”“万事通”“八宝粥”“老顽童”“多情种”,他坦然接受。再就是,他刚出版的《一个教书人的心史:宁宗一九十口述》(陈鑫采访整理,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1年5月),让人拍案惊奇。
《一个教书人的心史》是一部口述历史书。口述历史的社会史、生活史、专业史价值已被广泛认同,此书当然也不例外,为中国社会史、南开大学校史、高等教育史、古典文学学术史提供了个人视角及细节证词。本书更为了不起的贡献,是开拓了个人心灵史维度,为口述历史“心灵考古学”提供了宝贵范例。
在口述历史中袒露个人心史,宁宗一先生有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优势。在理论上,宁先生始终信奉勃兰兑斯的文学史“是灵魂的历史”之说,不仅希望把文学史当作心灵史书写,且希望建立心灵美学。他的文章如《心灵史:文学与史学的契合点——读来新夏文史随笔新作》,著作如《倾听民间心灵回声》《心灵文本》《心灵投影》《点燃心灵之灯》《走进心灵深处的〈红楼梦〉》等等,便是他心灵史、心灵美学探索的结晶。在生活中,宁先生的心灵从不上锁,这回做口述历史更是门户洞开,把自己的心史作为学术研究的公共资源。证据是,在口述中将他超过70年的恋爱史,包括五段恋情、三段婚姻、两世为人等等。此种为求真而不惜撕开伤口、不畏误解污名的科学奉献精神,让我肃然起敬。
在口述历史整理与编纂方面,本书也有学术示范价值。其一,在正式采访开始之前,受访人宁教授和采访人陈鑫先生一起研究口述历史的“文体”,及采访、整理规则与技巧,是真正有备而来。其二,据宁教授说,他讲述的全是“碎片”,碎片其实是记忆的常态。若有头有尾、有因有果,那可能是再创故事,未必是记忆本真。编者将碎片加以框架,编纂出可供阅读的口述心灵史分卷档案。具体说,采编人将碎片编纂成十二章,前九章是生平讲述,后三章则是专题,即第十章为《学术心路》;第十一章为《情感历程》;第十二章为《九十回眸》,专门讲述亲情、友情及人生感悟。其三,每章后都附有相关文献,最后还有采访人整理的《二自斋年表》及受访人在朋友圈发表的《心史点滴》摘录,让口述与文献档案互证,增强了史学真确性。其四,书中选刊了百余幅照片,便于图文互证,更增加了历史现场感。采编人陈鑫是历史系科班出身,是南开大学校史专家,也是口述历史行家,本书整理和编纂是他对南开校史和口述史学的一大学术贡献。
这份珍贵的心史口述档案,具有人文及社会科学研究价值。真实的人类社会及其历史,比已有社会科学概括推导都要复杂精微,若只见森林不见树木,不了解个体百态千姿,人类认知就无法触及人世的壸奥。每个人的记忆都如百科全书,而每部记忆百科全书都有不同的内容信息;口述历史或能为大数据时代社会科学范式变革提供引信,前提是有足够多的样本及足够精的研究与阐释。
宁先生1950年考入南开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当年就破例登上讲台。宁先生终生以“教书匠”自称,若以为他是述而不作、一部讲稿30年不变的冬烘先生,那就错得离谱。实际上,他的学术生涯堪称辉煌,《中国古典小说戏曲探艺录》《名著重读》《宁宗一小说戏剧研究自选集》等多部文集,记录了他在元杂剧、《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研究领域的卓越成就;而《说不尽的〈金瓶梅〉》等多部专著,更垒起“金学”高峰。宁教授做学术研究,一重视文本基础,二重视理论思索;独家秘诀是全神浸入,激发灵思妙悟,外加勇敢无畏:有胆与钱钟书、季羡林、李何林、王季思、张庚等前辈名家据理力争。
出版者用“真诚、良知、忏悔、反思、感恩”几个关键词,概括《一个教书人的心史:宁宗一九十口述》的特点与价值,是恰如其分。宁先生的个性内核,是灵秀且率真,因灵秀而率真,因率真而灵秀;灵秀且率真的良知、忏悔、反思和感恩,才如此动人。个人往事即历史微档,心史深处也是历史深处。时势造英雄或英雄造时势,性格决定命运或环境塑造性格,都只是个人与历史真相的一部分;个体人生及命运,无不是生物遗传、社会环境和个性精神复杂互动的产物。遗传性、社会性、精神个性如何互动? 这部《心史》提供了生动的案例。
宁先生灵秀率真的“老顽童”性格,让人想起《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想起贾雨村所说的第三种人,只是清明灵秀之气及正邪两赋的文学想象,无法提供个体成长与社会环境复杂互动的人生真相。宁先生的单纯率真,部分来自满族书香世家的文化熏陶,部分来自父母及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的亲情宠爱,部分来自新中国改天换地的环境形塑——那一代青年普遍特点就是心思单纯——证据是,本人的第一志愿是当记者,第二志愿是当文艺干部,但组织决定他留校任教,即便诚惶诚恐也无条件服从:这是宁先生成长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第二个重要节点,是在1958年“拔白旗”运动中,受命批判自己的指导老师许政扬,作为南开大学中文系教师团支部书记,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当时盲目响应,事后却内疚痛苦,那是一次严重的自我分离;多年后持续反思忏悔,才重新获得自我同一性。第三个重要节点,是自认为是立场鲜明又红又专的左派积极分子,不经意间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反党小集团”的首领,进而成为学校的“两用人才”(一用是运动对象,一用是教学骨干),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身份撕裂,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此后十余年,主人公的精神自我进入瑰异的“逆生长”时段,部分是因为政治身份被标注为另类,部分是有意识选择对“文革”主流的逃离,还有一部分是无意识自我保护。水晶心的宁宗一,成了长不大的“宝二爷”:如贾宝玉般不愿学俗世成人狡黠随风,甚而如彼得·潘般拒绝长大成人。可惜世间没有“永无岛”,大观园也只在乡愁记忆中,这类人坠入凡尘,固然会超凡出众、灵光四射,也注定多灾多难、浑身是泥。宁先生伤痕累累的三段婚姻,即是证明。
九十岁的宁先生披肝沥胆,讲述生平往事及心灵历程,拂去尘埃泥污,袒露历史烙刻的斑斑印记,无遮无掩,无讳无饰,基于真诚与良知的反思、忏悔和感恩,直达历史的细处与深处。《一个教书人的心史:宁宗一九十口述》提供了研究个体心灵与社会历史互动关系的珍贵样本,其中有历史及社会科学丰富信息,值得不断“考古”发掘并分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