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帕米尔:追寻玄奘与丝绸之路》,侯杨方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6月第一版,98.00元
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一口气读完《重返帕米尔:追寻玄奘与丝绸之路》。
这本书,是复旦大学侯杨方教授的新作。在书中,作者从历史地理专业角度复原公元645年唐代高僧玄奘在印度“取得真经”后东归中土的旅途中,从西到东横贯瓦罕走廊、穿越帕米尔高原,即从葱岭东岗到达南疆重镇莎车(叶尔羌)的这一段丝路古道。
当侯杨方教授2011年第一次来到东帕米尔时即被“冰川之父”慕士塔格和喀拉库勒湖壮丽的景色所震撼,“当时我心里就想,帕米尔古称葱岭,丝绸之路经过这里,从一个户外运动爱好者的角度,当时我想知道丝路究竟经过哪一座山口,哪一条河谷,我很想重走一次,目睹玄奘当年见过的同样景象,体验同样的感受”。
大家有所不知的是,侯杨方教授在复旦大学师从著名学者葛剑雄老师研究的是清朝人口史,而不是与帕米尔相关的内容。十年前,他的这次旅行完全是一个户外爱好者的一次旅行,但正是这一次旅行改变了他日后研究的主攻方向。毫无疑问,他也将面临与我当初一样的窘境,“翻阅了大量的论著,但,没有人告诉我答案”。于是,他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探索,决定自己“来从事这项工作”。他给自己的新课题定名“丝绸之路精准复原”。从那以后,他的足迹遍及河西走廊、敦煌、罗布泊、塔里木、昆仑山、中亚、克什米尔和帕米尔高原。
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侯杨方教授;当然,他也不知道在他们学术体制外还有一个人跟他一样,正沉迷于帕米尔高原的雪峰冰川、荒山沟谷。对我来说,帕米尔不仅是一个“情结”,更是一个探索未知的“火药桶”——自己越是往里钻,就越是被“炸得遍体鳞伤”。英俄“大博弈”到底是怎么回事?斯文赫定在帕米尔是从哪儿到哪儿?斯坦因如何从印度翻山越岭来到和田的?高仙芝远征小勃律是怎么穿越帕米尔高原的?玄奘东归,翻越的是哪个山口、走的哪条古道?
说实话,当年的我很孤独。2014年底,一次网上的偶然“冲浪”令我眼前一亮——澎湃新闻刊载了复旦大学史地所在帕米尔高原塔吉克斯坦和瓦罕走廊开展实地考察的新闻。我当即感到非常惊喜。要知道,十九世纪末英俄“大博弈”在帕米尔落幕之后,复旦大学的这次帕米尔之行是自清末海英和李源炳之后,中国人翻越萨雷阔勒岭,深入帕米尔,开展的第一次现场勘察。当然,我自己内心也多少感到有点失落,因为被侯杨方教授在帕米尔“抢了先”。我开始密切关注起他的《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以及他们团队的每一次中亚和帕米尔行走。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诚如侯杨方自己所言:“我一向不满足于从书斋到书斋、从纸面到纸面的研究。国内对丝绸之路帕米尔高原段的实地研究一向阙如,即使有少数研究涉及这个方面,也是表述含糊,错误频现,这正是缺乏实地考察所致。”
如今,丝绸之路的研究成了一个比较时髦的话题。大家随处都能看到从中原洛阳到地中海罗马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可这些地图一旦落到实地,特别是在地形复杂的葱岭路段,你就会发现,这些地图的葱岭古道画得是如此地粗糙,甚至是错误百出!以前我们很多的专家学者往往是大笔一挥,两点一线,就算是完成了纸面上的“逾葱岭”。但如果这样的话,还要这些专家学者来干嘛?直接读《史记》《汉书》不就得了!
整个十九世纪英俄“大博弈”时期,在帕米尔高原涌现出众多的西方探险家和地理测绘师,他们对帕米尔高原的地理地质学的勘测和探险游记也逐渐被译成中文,介绍到国内。但是恕我直言,我个人认为绝大多数译本都不太尽如人意。问题主要出在多数译本的译者没有实际的探险和户外经验,或者是对西域、对帕米尔不甚了解,尤其对一些地名的翻译更是令人无法接受。这就会导致一个严重的问题出现:即任何一个普通的阅读者都将无法通过中译本,在今天的地图上完整地还原出那些探险家当初走的路线。按照侯杨方教授的说法,“翻译者和读者如果不能将所有地名精准地落实在GE(谷歌地球)上,都算是没有读懂原著”。
2018年7月27日,我曾经发表过一篇题为《关于瓦罕走廊的史地说明》的短文,我认为“把从塔什库尔干县卡拉其古边防连一直向西至克克吐鲁克边防前哨中国—阿富汗1、2号界碑这一段沟谷称之为‘瓦罕走廊’,这是一个极大的地理学误读”。令人欣慰的是,在《重返帕米尔》这本书中,我终于看到侯教授从历史地理的专业角度进行了剖析,并指出“中国与瓦罕最多是沾上一点边,瓦罕所有的领土都在现代中国的境外,两者之间仅有短短的几十公里的边界线相连”。同时,我也看到了侯教授对已故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在明铁盖山口附近所立的“玄奘取经东归古道”纪念碑的错误位置进行了系统的纠错。
关于玄奘东归路线,即使是百年前大名鼎鼎的斯坦因,如同他研究高仙芝征讨小勃律的远征军路线一样,也是举棋不定,左右摇摆,有时甚至自相矛盾。而侯杨方教授在帕米尔高原实地勘验后,对于玄奘帕米尔东归古道的认定就显得非常坚定。简单说来就是:从阿富汗伊什卡希姆开始,经瓦罕汉杜德、兰格尔,穿过大帕米尔佐库里湖到克孜勒腊布特,再向东南方向翻越排依克山口后至公主堡,尔后在石头城休整、讲经,然后继续东南行翻越乌古里亚山口至瓦恰,再翻越葱岭东岗的坎达尔山口到大同乡,并从这里的古渡口横渡叶尔羌河到对岸的库如克栏杆,最后翻越阿尔帕塔拉格山口至达木斯,经霍斯拉甫乡,最后抵达莎车。
研究西域,尤其是研究帕米尔高原及葱岭古道,一旦着迷就容易上瘾。如果自己的探究哪一天不能找出答案、说服自己,哪一天就不得消停。熬更守夜、刨根问底、自我折腾往往是家常便饭。当侯杨方教授感叹“纸上得来终觉谬”时,我猜想,我们两个人在面对帕米尔高原时,其心境应该是大同小异:“在100多公里外就看到了高大如墙的高原,其上闪耀的是冰山;在红色的盖孜河谷目睹了雄伟的公格尔峰全貌,过了布伦口梦幻的白沙湖扑面而来,那是斯文·赫定多次经过的地方;黄昏时分,慕士塔格阿塔竟然罕见地露出了其巨大半球体的全貌,并极为罕见地完美倒映在小喀喇库里湖中,第二天经过,它竟然又难以想象地镀上了一层粉红,仍然完美倒映在湖中……”
《重返帕米尔》是一本关于玄奘东归路线的历史地理学研究报告,更是一本帕米尔高原的旅行日志。正如玄奘“愿以所闻,归还翻译,使有缘之徒同得闻见”,此书亦让书房里的我们“同得闻见”,可谓一桩值得称颂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