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三、四卷 阮仪三 主编 东方出版中心
日前,由我主编的新作《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三、四卷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了。该系列的前两卷7年前出版,是我带领弟子们走遍了中国100个古城(镇/村)而形成的调研合集。现在7年过去,卷三、卷四又汇集了第二批100个古城(镇/村)。
这四卷所记录的共200个古城、古镇、古村,是历史的缩影,也是文化的遗珠。它们在广袤的田野上,在鲜为人知的角落里,安静而完好地保存着中华民族的建筑艺术和文化基因。因此,这四卷调研,加上2000多张实景照片,是探访,是记录,也是致敬。
踏察
对这些古城、古镇、古村的调研,我常称之为“踏察”。因为我们不是走马看花地到访一地,拍几张照片之后就匆匆离去,而是从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角度出发,以专业技能记录它们的文化特色、生存状态,溯清它们的源与流。
每到一地,我们便和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向规划城建部门收集地形图、城镇平面图等权威资料。我们还找当地老乡交谈,核证史实。除了拍摄真实的场景照片,我们还需要记录古城、古镇、古村的基本概况,包含地理区位、环境与选址、行政归属、主要特点和突出风貌描述等信息。除此之外,记述它们的建制沿革与发展简史、社会与经济发展概况;描绘它们的总体格局与街巷体系,居住建筑、公共建筑与其他古迹分布及特点,公共空间节点(如桥梁、广场、河边、城楼等),有特色的景观和重要遗址;梳理当地的文化特征与民俗风情,如地方文化传统、重要民俗节庆仪式、历史名人轶事、居民日常生活状况甚至地方文化或曲艺等信息。最后,我们要做的是,对古城、古镇、古村现状特征与保护价值作出评定,提出保护的策略与发展的建议。
我们在一个地方的工作,通常分两部分进行:现场实地踏勘约10-15天,收集一手资料;回沪后进行整理工作,包括文献查阅、资料分析、图片整理与绘制成果的汇总。
我们将每一城、每一镇、每一村的调研结果,撰写成文档,供《城市规划》杂志的“遗珠拾粹”栏目刊用,作为基础资料留存,与此同时,提供给各省、市、县级等地方政府,为城市历史遗产的保护与开发管理提供依据。我觉得幸运的是,我们调研过的许多古城、古镇、古村及历史街区,在当地相关部门协同下,申报成为国家级名城、名镇、名村和历史街区,对它们的保护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初心
如此细致地探察古城、古镇、古村,是耗费人力、物力、财力的事情,为何要几十年坚持下来,做同一件事情呢?
早在20世纪80年代,为了编写《中国城市建设史》,我就调查了一些历史古城,同时也发现了不少有特点的古城镇,于是专门进行了一些踏勘。这些成果,当时在同济大学城规教研室编辑出版的《城市规划资料汇编》上以“城市志”的栏目发表,得到好几位老专家的赞赏。同济的陈从周、董鉴泓两位教授,北京的郑孝燮先生等,都鼓励我要坚持下去。当时我把这个事只当学术研究的事来做。但进入到90年代以后,我国各地有了大规模建设,那些现代公路、铁路一通,这些城镇和街区很快被拆掉了,拆毁的速度之快和破坏的手段之野蛮令人心惊。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们用规划管理的手段抢救了平遥,但和平遥相仿的历史古城如太谷、介休、忻城等就未能保住。在江南水乡,我们用规划管理的手段抢救了周庄、同里、甪直、乌镇、南浔、西塘等江南六镇,而周边几十座同样具有秀美风光的水乡古镇却未能保住。我们在做这些城镇的保护与发展规划时,强烈地感受到,大多数人不认识这些古镇的价值,当然更无心谈保护。我觉得,我们这些具有专业知识的人,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去保护它们。而保护的前提,是先要发现它们。从那时起,我就继续了这种调研踏勘。
大学里有暑假,我就每年组织学生,利用这段较长的日子,到一些城镇或村落去调研,去发掘、发现那些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城镇或村落,并要求他们认真按要求写出调研报告。在我带研究生的时期,这种调查,成为指定的一项必修课程。
现如今,关于乡村振兴的话题,是大众关注的热点,尤其是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推动乡村文化传承与发展,让古村落留下来、活起来,就显得愈发迫切。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成千上万的古村落,承载着中国千百年来的历史遗产和文化脉络。处理好乡村保护和发展问题,对于理顺、衔接古今的中国乡村气脉具有极强的价值。这也是乡村振兴的关键所在。这些年,经过“遗珠拾粹”栏目的连载,已使越来越多的古城镇特别是一些乡村扬名社会,也使这些原本平静的地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者、游客和开发商。或许,我们的呼吁,可以使这些美丽的地方免遭推土机的毁灭,但如何使这些古村落依然留存古朴而和谐的生活,是我们继续奋斗的方向。
薪火
从云、贵、川、赣、闽到两广、两湖、京冀和海南,伴随着“遗珠拾粹”栏目所积累的文章越来越多,我和我的同道与学生们,已经行走过很多地方。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从象牙塔里走出去、从城市里走出去,不仅能让我们领略祖国的广大,更能让我们感知历史的绵长和文明的悠久。
在此,略举两例,来说明我们近年来的踏察所获。
竹江岛,福建宁德市霞浦县的一处海中小岛。退潮时,建于清代的“汐路桥”是小岛唯一的外出通道。这座全长3651米、最宽处1.8米的路桥,据说是目前国内发现的最长的古代滩涂海埕石路桥。200余年前,先民在滩涂泥泞中修建路桥时,先用松树打桩,铺垫上杂木草皮,再铺上横竖3层的条石,方能砌成桥基。路桥途经6条港道,便搭起了6座石桥,最高者达2.9米,其中4座有上下两层桥孔及边孔,用于排潮防潮。小岛历经数百年台风大潮,岛上临海的房屋街道却从未被海水浸漫,所以当地人代代称之为“浮地”。至于岛民的生计,辄可追溯至更为久远的时间。小岛四面环海,岛上无田可耕,千百年来岛民以捕鱼为生,明成化年间(1465—1487年)废渔,遂以养殖海蛎为业,新中国成立后引进推广海带养殖,辄成为著名的“海带之乡”。
峨蔓镇,位于海南省儋州市以西,北部沿海是100万年前火山爆发留下的玄武岩石。海岸边村落中的房屋院墙,全由火山石砌筑而成,古盐田也是由黑色的火山岩石手工打制而成,还有近40栋古盐房,完整沿袭着宋代以来传统日晒制盐的生产工序和技艺。当地人用打磨成方形的火山石拼砌出平整如棋盘的底面晒盐。对那些零星分布的个头较大的火山岩块,当地人则就地将石块顶面磨平留边,形成一个个巨大的露天“砚台”。在峨蔓古盐田,这样的“墨砚式”盐槽有7500多个,漫漫海滩,无一块废弃无用的石头,可谓妙手匠心、物尽其用!
我们的祖国文明悠久,在历史的长河中留存了成千上万个历史文化城市和村镇。它们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和岁月的流逝,留住它们,为它们存照,其实就是留住文明的薪火。
根脉
回过头翻阅这套书中提及的古城、古镇、古村时,满目都是古朴的气息。它们或依山傍水,或茂林修竹,或村口有风水树,或城内街衢通达,照片里的老房子、老院子、老树、古井、石蹬……都散发着宁静、祥和的气息。现在人们常说“乡愁”,就是人们对过去生活痕迹的追寻和对消逝了的场景的怀念。这乡愁,是一种远乡之思,近乡了又情怯。
这些古城、古镇、古村都是由于当地人民的爱护,才会在这些年来的旧城改造中得以留存,它们的完整留存就使后人能够了解过去的风貌,追溯往昔的生活,了解过去古老的社会形态、传统的风水格局、家族的亲情伦理,以及古人择址时“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的理念与山水和谐、天人合一的情结。
《遗珠拾粹:中国古城古镇古村踏察》系列,既是调研记录,更是一份值得珍藏的历史。我们可以有一百条现实的理由,要拆除那些没有列入保护范围,甚至没有进入专业人员视野的遗产,但我们却只有一条理由,让我们必须对文化遗产负责——那是我们的根脉。
(作者:阮仪三,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