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的画家韩羽新出了一本书:《我读红楼梦》。
书中每篇文章的篇幅并不长,却各有各的趣味,韩羽以自在闲谈的语气讲述分析了原著中那些经典故事,并从中跳脱出来,以古喻今,以切近生活的角度解读古往今来之人、事、物,以一种雅俗相融、诙谐有趣的方式展现了他眼中的《红楼梦》。一本好书不能只有作者,读者往往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韩羽作为《红楼梦》的忠实读者,为这本经年不衰的名著,添上了一笔明快而深刻的见地。
中华读书报:您说自己十几岁时读《红楼梦》,是怎样的机缘?初读时就喜欢吗?从《我读红楼梦》中可以看出,您每次读都有新的发现,是这样吗?
韩羽:小时手捧《红楼梦》,就像捧着高粱面黑窝窝头,嚼来嚼去,咽不下去。这很正常,小孩子不可能看得懂。年复一年,终于有一年,开始咂摸出点滋味来了。记得那时在文工团,从北京分配来了几个“革大”毕业生,有个女毕业生,瞅见我衣服口袋里装着一本《红楼梦》,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这意思我立即明白了,在她眼里,《红楼梦》就是“黄”楼梦。
1954年《文史哲》发表了李希凡、蓝翎《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文,批评了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的唯心主义观点,由此引发全国展开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立场、观点、方法的批判。红学界、文学艺术界、文化教育界以及与文化沾边或不沾边的界,人人争说《红楼梦》。
仍记得我们文化局的一位老局长,在台上做报告,引述黛玉小姐的一句话:“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我可占了大便宜了,没花一分钱,白得了一大摞书,诸如《红楼梦研究资料集刊》《红楼梦辨》《红楼梦资料选辑》《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红楼梦问题讨论集》……我像老牛吃草,全囫囵吞枣了。牛是反刍动物,我也像牛一样“倒嚼”,总将其嚼来嚼去,说来也怪,嚼来嚼去的结果,过去看着本是红的,现在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紫的了。我这本《我读红楼梦》就是这么“倒嚼”出来的。
再说说我画《红楼梦》人物,打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和漫画打交道,把报刊上的漫画、宣传画放大复制到街头巷尾的墙壁上(被调侃为“泥墙工”的),后来调到报社做漫画编辑,名正言顺:欲想成为好编辑,必须是个好作者,顺理成章,由漫画编辑成了漫画家。“文革”后改了行当,到一个工艺美术学校里当教师,课后闲暇无聊,重为“冯妇”,又拾起画笔。八成是这时的《红楼梦》之于我,也如顾恺之吃甘蔗,渐入佳境了,忽然邪了门儿,本是画惯了丑人丑事的我,一心想画美女美男了。第一个描画的对象就是林黛玉。当拿起画笔一较真儿,才发现被人们一画再画的黛玉葬花,就画理讲,并不适于入画。正如刘勰说的那句话:“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只好让林黛玉不去再“葬花”,而是“葬诗魂”了。
这幅画引起了红学家冯其庸的兴趣(他当时是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组组长)。他来信说,他从朋友处看到了《冷月葬诗魂》,和我商量,打算借调我给他们正在校订中的《红楼梦》一书画插图,正中下怀。经双方单位协商结果,我成了红楼梦组的借调人员,红学家群里混进了个画儿匠。
红楼梦组的办公地点,是恭王府里的天香庭院,据说是《红楼梦》书中的贾母的起居处,按图索骥,姑妄言之,姑妄信之,夜晚闲步,月满中庭,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而是“梦”中了。天香庭院后面的一列楼房,名为九十九间半,是文学艺术研究院各部门的办公室,友人华夏、毕克官也在那楼上,闲暇时常去他们那儿喝茶聊天。开窗北望,就是恭王府花园,红学家周汝昌考证,说曹雪芹写大观园就是以这个园子为蓝本。我则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近水楼台之便,曾多次混进园子里过“梦”中瘾(那时此园不对外开放)。话说远了,再说那插图,借调两年,画插图十八幅,王熙凤付之阙如,盖太难画也。出版方的某出版社发话了,说是插图作者应由出版社邀约,作为作者方的单位这么做,似是越俎代庖了。我一听这话,立即打道回府,拜拜了。
也是那时,常常走访艺坛师友,老前辈钟惦棐边翻《红楼梦》人物草图边说:“你还是画《聊斋志异》最合适,再画红胡子大花脸我就和你绝交。”漫画大师华君武说:“只在笔墨上做工夫是没有出路的,应继续画你的漫画。”所言确是至理,仅是玩笔墨,大笔一挥,固然淋漓痛快,然而这仅止于技法。而漫画虽被有些人看作末技,上不了档次,可是它所具有的幽默,往往使作者为了逗人一“笑”,自己绞尽脑汁憋得欲“哭”,这表明漫画构思最能锻炼人的创造性的思维活动,且看绘画巨匠齐白石,他的《他日相呼》《不倒翁》《小鱼都来》等画幅,每一画幅的物象中不是都饱含着创造性的思维所闪射出的智慧的火花——幽默?正是这幽默,才使他的这些作品成为经典。米谷前辈,瘫痪在床,口不能言,比比划划,似在问我《红楼梦》画得怎样了?大诗人艾青,“老僧只说家常”,边翻着《红楼梦》人物草图,边瞅着我自制的画筒说:“你应该再往上面画点图案。”我说:“回去就画。”他又说:“这筒子画上图案,背看它走在街上,更像个‘唱道情的’了。”请王朝闻老前辈看草图,是在沙滩的一座办公楼里,刚刚下班,无人打扰,我早已读过不少他写的有关《红楼梦》的文章,没想到我的几幅草图触发了他的谈兴。如问我对这次谈话的感想,我可以说,更早些年在天津美协的小会议室里就曾听过他的讲话,他在台上讲,我们在台下听,那一次是吃的“大锅饭”,这一次是单为我开了个“小灶”,何其幸哉!
再说点不算题外的题外话,李希凡、蓝翎那时是山东大学刚刚毕业分配工作的大学生,仍系青年,缘于此,当时对他们的称呼是“两个小人物”,别看有个“小”字,分量却不小,大得很。《红楼梦》之所以人人争说,就是这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后来由于某种机缘,我与“两个小人物”之一的蓝翎相识了,大哥二哥麻子哥了。有一天在一起喝酒,我说:“和你还不曾相识时就曾沾过你的光。”他一怔,我说:“毛主席不是说过你和李希凡是‘两个小人物’么,就是由于这句话,推动起在全国各行各业的工作中要重视、培养新生力量,于是普降甘霖于小人物的身上,我则缘于此成为全河北省美术工作者中第一个被批准为全国美术家协会的会员。这本与《红楼梦》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不是也沾上边了么。”
中华读书报:《红楼梦》研究有“索隐派”又有“考证派”,但是我觉得您对于《红楼梦》文本的细读,是独创一派。就像您自己评价的“我这胡说,就是那索隐派考证派也未必能驳得倒”,我想您对于自己的分析还是很有信心的,是吗?
韩羽:陶渊明有言,“好读书,不求甚解”,当是“粗读”了。细读也好,粗读也好,都无关宏旨,关键在于“解”字,“解”了就好,“甚解”就有点钻牛角尖了。由“解”字想起一句诗:“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有“通”了才能解,无有“灵犀”难得通。“灵犀”是何物,实指是犀牛角,意指则为心领神会之感悟,而这感悟又是基于深切的生活体验。
我且现身说法:
鸳鸯的嫂子,当听说贾赦老爷看上了鸳鸯想收鸳鸯为妾,认为是“天大的喜事”,乐得屁颠屁颠地去劝说鸳鸯。鸳鸯正和平儿、袭人在一起,凑了上去,开口便劝,没料想碰了一鼻子灰,鸳鸯骂道:“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她嫂子脸上下不来,立即接话茬儿说:“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犯不着拉三扯四的。俗语说得好:‘当着矮人,别说矮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读到这儿,猜我作何反应,我想:这个嫂子虽说话带有情绪,却又不谓不通情达理,袭人不就是准“小老婆”?平儿肯定是“小老婆”了。鸳鸯岂不正是“当着矮人说了矮话”?既是给鸳鸯提个醒,又有点替鸳鸯向平儿、袭人道歉的意思。
我刚想到这儿,忽听平儿、袭人反唇相讥了:“你倒别说这话,她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你听见哪位太太、老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她骂的人自由她骂去,我们犯不着多心!”我恍然大悟,她嫂子竟是话中有话,是缝下蛆,“拴对儿”,我老汉几乎被她瞒过了。鸳鸯她嫂子的话为何能瞒得过我,却瞒不过平儿、袭人?这就关乎“灵犀”之有无,亦即由生活体验而获得的判断力之有无了。
以往,常常想到的是“生活是艺术创造的源泉”,很少想及“生活”也是艺术欣赏的源泉,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积累,固然写不出好书,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积累,也读不懂好书。
中华读书报:我性愚钝,不只是看《红楼梦》粗浅,读您的大作亦是需要反复揣摩。在《文有“文眼”》中,您对“以给林姑娘做衣裳讨好贾母”的讨好手段发表议论,认为王熙凤是借“王夫人的‘鸡’下了自己的‘蛋’”,但是接下来您说王夫人的“不语”才是“文眼”,我就糊涂了,为什么说是“既搔到了痒处,也触到了痛处”?
韩羽:《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一回中,王夫人听了凤姐的话之后,“一笑,点头不语”。
“一笑,点头不语”六个字,读者看了定然会猜想,比如我就好奇起来:她从王熙凤的话里发现了什么猫儿腻了?于是翻回书去重新读了一遍,却也真怪了,同样的两句对话,两次读却是两个样儿。头回读是她俩商谈给林黛玉做衣裳,再次读却成了她俩借着做衣裳讨好贾母,更进而发现,这“借机讨好”是王夫人创其始,王熙凤维其后,而又后来居上,借王夫人的“鸡”下了自己的“蛋”。
“一笑,点头不语”六个字,用到王夫人这个角色的身上,临好合榫合卯。试想既是亲姑姑而又兼婆婆的王夫人的尴尬吧,当着贾母、黛玉的面,自己娘家亲侄女竟然干出这样的“好事”,是可忍、孰不可忍,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既要保持长者的雍容大度,又要示以长者的尊严给以告诫,最恰当的办法就是“一笑,点头不语”,意谓看穿你了,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一笑,点头不语”六个字,是“取瑟而歌”。这不言之“言”,堪谓文中之“眼”。
中华读书报:《采访平儿》一文,尤其叫绝。这种采访的构思是怎么得来的?
韩羽:让书中人从书本中走出来,让读者走进书本里去,厮混在一起,不更亲切更有趣么?这现象在审美活动中谓为“物我两忘”,也可借来用作表达方法,我杜撰了个名字,谓为“错位”。
中华读书报:“什么样的经历、教养决定着什么样的想法,决定着对周围事物的态度。”那么,您觉得自己在这个年纪读《红楼梦》,读出了和年轻时候怎样的不同?
韩羽:我读《红楼梦》的感触:年轻时觉得津津有味的,老年时觉得索然寡味;年轻时觉得索然寡味的,老年时觉得津津有味。
中华读书报:画《红楼梦》中人物,也有使您感觉到很难下笔的,遇到这种情况,您怎么处理?
韩羽:说好听的,就是“锲而不舍”。铿锵顿挫、朗朗上口,壮士扬眉,懦夫揎袖。其实将这话再一思摸,就有点不好听了,试想,不亦“在一棵树上吊死”乎?
插图画家更应该弄清楚绘画与文字的异同。绘画是受时间、空间局限的具象的视觉艺术,文学是不受时间、空间局限的抽象的语言艺术,这是不同处。其关注点都是“传神”,这是相同处。绘画依赖于“夸张”,文学借助于“比喻”,绘画是“以形写神”,文学是“以神写形”,又是不同处了。因而也就影响到两者对表达对象的切入点的不同。比如,文学作品中的最生动、最传神的某一细节,未必适于绘画表达;而绘画作品中的最生动最传神的某一细节,也未必适于文学表达。盖画之所长恰是文之所短;画之所短恰是文之所长也。
且以刘姥姥现身说法,刘姥姥贫苦而世故来荣国府为的是求施舍,一个乡下贫婆子,哪见过王府的显贵尊荣,任何读过《红楼梦》的读者都会感到她自觉低人一等,这感觉由何而来,是来自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对她的戏弄,来自她见了平儿都当成了“姑奶奶”……这都是语言表述,无形可依,照本宣科,定当死于句下,如想不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就绕向别处,我则是就她的外孙板儿做文章,书中不是写有“板儿便躲在她(刘姥姥)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么,就画板儿躲在刘姥姥背后,露出一只恐惧的眼,看到这板儿的战战兢兢浑身觳觫之状,想当然地也可想象得出刘姥姥的笑脸所遮掩着的同样的心态了吧。这么画纵使不算是成功,也不应说是失败吧。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文学作品中的黛玉葬花,一旦成了绘画中的黛玉葬花,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半”。那么,您在画《红楼梦》时,总体上追求的是什么?
韩羽:绘画是视觉艺术,文学是语言艺术,这两种艺术既有其相通处,也有其不同处。若使这两种艺术异体而同化,桴鼓而相应,必当疏通从绘画到文学的交通脉络,依循其转化之规律。
朱光潜论诗,曾谓“诗与人生世相的关系,妙处在于不即不离”。作为视觉艺术的插图与语言艺术的文学也应“不即不离”。太“离”,则如风筝断线;太“即”,则死句下。“文学作品中的黛玉葬花,一旦成了绘画中的黛玉葬花,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半”,也就是说“死于句下”,太“即”之过。
中华读书报:您戏言自己画梳长辫子的林黛玉是被米谷先生“将了一军”画出了这“成功之母”的,这张面目模糊的“现代派”人物,有何寓意?类似这“成功之母”在您的画作中多吗?
韩羽:米谷是漫画界前辈,每当聊天,时出妙语。“安(韩)羽,你画个《虹霓关》,一身白衣的王伯当,一身白衣的东方氏,对打对舞,定当好看。”林黛玉作诗,就曾想到“偷来梨蕊三分白”,一个“白”字,争来了个分外妖娆。“安(韩),画个孙悟空当了弼马温,芝麻大的个小官,神气得不可一世。”没见过世面,的确好笑,玉皇大帝竟把这个猴子“当猴儿耍了”。
梳长辫子的林黛玉,也是因他“将了一军”,给“将”了出来。自从画出来那天起,至今已是二十好几年了,这么画到底是对是错,不敢称是,亦不愿言非,姑谓为“成功之母”。
“成功之母”,出自一名人语录:“失败是成功之母”,意谓“成功”孕育于“失败”的教训之中。我给这句话动了一下手术,删去了“失败”二字,这一来就成了两个意思,谓为“失败”可;谓为成功亦可,可进可退,“横看成岭侧成峰”也。承蒙相问,说来惭愧,像这“成功之母”之类的画作,仿孔乙己的话说:多乎哉,多也。
中华读书报:如此反复细读,您觉得自己理解了曹雪芹吗?
韩羽:对《红楼梦》一书,鲁迅说过一段话:“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以此推论,我则看见的是“我”,拉杂成文,不敢言“解”,故书名曰“我读红楼梦”。
中华读书报:多年前有一份问卷“大众最读不下去的100本书”,《红楼梦》位居榜首,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韩羽:如若让十几岁时的我看到这份问卷,也定当答以“《红楼梦》是最读不下去的一本书”,可是现下我这个九十岁的画儿匠,竟冒充起“红学家”来了。我的这个“现象”,能否解答您所说的那个“现象”?(本报记者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