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去年11月底,是钱锺书先生诞辰110周年。那个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出版了《钱锺书选唐诗》。其所据底本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钱锺书先生从《全唐诗》中遴选、杨绛先生用毛笔抄录的手稿。这部手稿,是数十年来从未对外公布的文献。而今年是杨绛先生诞辰110周年,这部杨先生亲手抄录的唐诗手稿,以《杨绛日课全唐诗录》为名影印出版。
从杨绛先生在手稿上标记的日期判断,她的抄录工作始于1983年1月1日,结束于1991年6月19日。大概从1985年开始,她比较有规律地坚持每天抄录一点,从1988年开始,几乎每天还标记了日期。如果说,经过整理、注释和排印的《钱锺书选唐诗》,主要体现了钱先生选诗的标准,由杨先生亲手抄录并命名的《杨绛日课全唐诗录》,则展示了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坚持课诗、习书的日常生活。其中有些批语,颇能加深我们对她的印象。
如抄录沈亚之《宿白马津寄寇立》一诗时,杨先生写道:“沈亚之,小说家也。著有《寻梦记》(梦为秦弄玉婿)及《湘中怨》,皆有诗记其事。季识。”抄录杜荀鹤名下《赠庐岳隐者》一诗时,杨先生写道:“十九日,圆圆生日也。”(1990年5月19日),爱女之情流诸笔端。抄录崔涂《巫山旅别》时她记道:“三十一日,今晚飞英。”在王建《失钗怨》题下注云:“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已三月不学书矣。”在孟郊《送淡公》诗末注云:“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试新笔。”在白居易《长恨歌》一诗旁批:“一九八八年一月一日开新笔。”在白居易《眼病》一诗,记录了“一九八八年三月”“十日,切芥菜一个,手抖不能写字”等等。
总之,在这近八年漫长的时光中,除了近两千首唐诗,杨先生在这部手稿上还留下了抄录时间、随想感悟、重要行程等点滴记录,包含着丰富的个人情怀。
《钱锺书选唐诗》的“出版后记”提到,杨绛先生抄录这部唐诗选手稿的目的,既是为了鼓励钱先生选诗,也是为了自己练字。据中华书局总编辑周绚隆先生回忆,杨先生多年来一直坚持写毛笔字,但她并不以成书法家为目的,只是把它当成写作之余的一种个人修行。钱先生和杨先生相互有个约定,即彼此要给对方出的书题签。所以钱锺书先生出的所有书,书名都是杨先生题写的。记得有一次谈到《宋诗选注》的题签,杨先生说“选”字的捺笔没写好,被钱先生嘲笑说长了个“大胖脚”。
对于自己写过的字,杨先生也习惯于自我点评。1990年9月23日抄录完《采莲》诗“小姑贪戏采莲迟 晚来弄水船头湿”后,她在“莲”字“迟”字旁批“捺太长”而在“水”旁批“捺好,而钩撇太轻,不匀称”,就是明证。另外手稿上还有好多字,旁边都画了圈,也是表示肯定的意思。周绚隆先生分析说,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写大字,老师用红笔给写得好的字打圈,叫“吃圈”。无独有偶,1986年,杨绛先生在抄录的《自咏三首》(其一)旁批道:“三月二十九日宣圈。”“宣圈”或许就是所谓的“吃圈”,不过“吃圈”是被动的,“宣圈”是主动的。
这部唐诗选手稿原本共九册,首册卷端题“全唐诗录 杨绛日课”,我们据以定名为《杨绛日课全唐诗录》。九册原稿中,前七册书写于常见习字之用的毛边纸(横约25厘米,纵约23厘米)上;第八、九两册书写于已使用过的方格稿纸(横约19厘米,纵约27厘米)背面,在编辑影印成书时,我们根据原稿的不同尺寸设计了不同版式,尽量呈现原稿全貌,并按照原稿次序编排为上下两册,同时标记了原稿九册的分册次序。值得一提的是,原稿中使用过的方格稿纸,是杨绛先生部分著作的手稿,其中有《洗澡》和《丙午丁未年纪事》,弥足珍贵。
杨绛先生写过一篇《锺书习字》的文章,说:“钱锺书每日习字一纸,不问何人何体,皆摹仿神速。”夫妇俩还时常讨论执笔之法,钱先生的《槐聚诗存》也是杨先生执笔抄录的。而杨先生坚持日课七年多完成这部共九百多页的唐诗手稿,正记录了钱杨夫妇选诗习字、评品书法的一段美好时光,也可能是保存杨先生手迹最多的作品。在杨先生诞辰110周年、去世5周年之际,这部手稿的影印出版,应该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作者:胡文骏,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