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作为中国诗歌的天花板,唐诗距今已有千年之遥远。如何跨越时空,与遥远的审美对象取得共振,我们一直并存着专业和普及两个战线。尽管中间也有走出学术象牙塔的各类选本、教材、鉴赏辞典、百科全书等这样的交叉,但大多时候是各自为政。以上四种交叉性成果在专业研究领域,也远不如论文、专著和古籍整理更被认可。怎样能像白乐天的诗歌一样雅俗共赏,始终是摆在两条战线不同作者读者面前的一个问题。
王志清教授的《唐诗甄品》(河北人民出版社即出),给我们提供了解决这一问题的良好思路。这部著作,是在其《盛唐生态诗学》《中国诗学的德本精神研究》《纵横论王维》《王维诗传》《盛世读王维》《王维诗选》《白居易诗选》《唐诗十家精讲》《唐诗别解》《审美阅读》之后,奉献给广大读者的一部雅俗共赏的唐诗研究著作,既兼得熟参之功与妙悟之趣,同时也兼备学术性和可读性,体现出一种独具特色的著述品格。
“唐诗甄品”之命名,值得品味。与高棅《唐诗品汇》意在汇集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馀响、旁流之唐诗九品不同,也有别于锺嵘《诗品》评骘诗人的上中下三品,《唐诗甄品》的用意,是围绕公元618年至907年这将近三百年间的唐代诗歌,加以别裁鉴赏而涵咏滋味。甄品者,甄别品评也,昔人所谓“陶甄品汇”“甄品详谛”也。而《唐诗甄品》之“甄”,别裁鉴赏也;“品”者,涵咏滋味也。三口为品,众多之谓也;陶人作瓦为甄,鉴别选拔之谓也。未来的唐诗研究史,恐怕要给这一崭新而独特的品目留下足够章节。
在众多优秀的唐诗作品作家中,全书甄选十六桩个案,分章加以品评鉴赏。其主要特色在于,独抒己见,大胆论断;很多结论,颇具颠覆前人知见的看点,令人联想到“甄读为震,震动之意”(段玉裁语)。不过,这些看点,绝非片面迎合媒体热点,故作翻案,而是在没有学术压力的自由情形之下,于慢品细读中,静思熟参之后的有机成果。咋看起来,有些或许与学界的常见常识常论并不相同,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具有一隅之反的参考价值,与《诗品序》所谓“直寻”可谓一脉相承,亦禅家所谓“现量”之意也。在这个意义上,笔者非常欣赏著者率真耿直的学术个性——走自己的路,而非人云亦云,独与唐诗唐人精神相往来,然不傲倪于学界已有成果,以臻于“充实不可以已”之境。
算起来,现代意义上的唐诗研究已过百年,甄别品评唐诗的路数虽百花齐放,但重要者基本上不外乎文献、理论、感悟三种,正可分别对应着真的追求、善的追求、美的追求。笔者从上个世纪末的1997年开始撰写隋唐五代文学综述,从纸本到电子本,由前知网时代至数字化时代,已连续撰写20多年,相对于综述的研究对象——李唐王朝的三百载而言,笔者所亲历的廿载,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丝微澜,但对研究者而言,却着实可称是承旧启新的重要阶段。在唐诗研究可资利用的文献和史料基本完备的今天,诗史与分期、空间与地域、流派与思潮、接受与传播、因革与动力、原点与特质、生态与文化等综合研究,作家与作品、题材与体裁等个案研究,唐诗学体系建构、唐诗理论研究、艺术规律探索等宏观研究,相对而言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但是,环顾每年蒸蒸日上的唐诗研究成果,笔者最大的感触就是,像闻一多《唐诗杂论》那样体现个性、熔铸性灵或情趣的研究,已经近乎绝迹,触目都是符合学术规范的力著,大多还都填补空白。与民国学者纵比,与国外汉学家横比,眼下此地是视研究为事业(有时是产业),著书所谋,或为学位,或为课题,或为所谓学术,稻粱味浓,烟火气重,愈来愈远离兴趣。对此,十二年前,王志清教授在总结改革开放三十年唐诗研究成果时,也曾在综述的基础上,专门就学界研究的得失利弊加以剖析,指出不足与缺憾。
因此,《唐诗甄品》正可视为著者在指出向上一路的研究方向的基础上,具有实践性质的研究成果。这一成果,显然未取陈尚君先生擅长的文献整理的路数,也有别于董乃斌先生擅长的理论建构,而更接近赵昌平先生擅长的艺术感悟。志清教授多年来始终致力于在直接感知与整体把握中直面唐代诗人诗作,注重直觉判断,强调情感参与,颇具审美自信,其风范有些接近陶文鹏老师——同样擅长旧体诗创作的一位可敬可爱的前辈。相信读者《唐诗甄品》从每章结尾的七绝诗中,可验此言不虚。
放眼今日学界,能够创作与研究兼善的学者可谓屈指可数。眼下的中国,可能是最缺少诗意的年代——消费时代,传媒时代,网络时代……世界渐小,而诗意渐远;交流愈便,而情谊愈淡。商业化,城市化,数字化,环境污染,资源破坏,生态失衡……眼前变化之快之巨之广,已远超任何诗意的想象。早些时候文论学界的失语症,曾如癌蔓延,之后有人宣称文学理论(包括诗歌理论)已死,乃至文学(包括诗歌)亦亡,而文学史(包括诗歌史)有限论与无限论的辩争还未及展开,E考据、机器人作诗,已接踵而来。诗歌何为? 诗史何为? 诗歌研究何为?
不妨停下匆匆脚步,回望唐诗的远空,遥忆曾温暖我们心田的唐诗之梦。就算明晨世界毁灭,眼下依然需要可以淡然坦然怡然面对春花秋月的清澈之心、皎然之眸。唐诗,并非万能药,也难以催眠一切,但唐诗的灵与感,不亚于哲人之思,禅者之悟,有时也能改变乾坤;风的颜色雨知道,月的温柔云可晓,心的深广,唐诗或许最明瞭。正如林庚先生所说:“中国被称为是一个诗的国度,唐诗就是这国度中最绚丽的花朵。它的丰富的创造性、新鲜的认识感,是祖国古代灿烂文化中永远值得自豪的艺术成就。我们今天读唐诗当然不是打算去摹仿唐诗,摹仿是永远也不会让人感到新鲜的……我们读唐诗,正是要让自己的精神状态新鲜有力,富有生气,这种精神状态将有助于我们自己认识我们周围的世界;而世界的认识却是无限的。唐诗因此正如一切美好的古典艺术创造,它启发着历代一切的人们。”(《唐诗综论·我为什么特别喜欢唐诗——代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确实,唐诗不仅是华夏民族的文化遗产,也是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岁月沧桑,物质性的存在终将消逝,而作为精神财富的唐诗当会永存,持续地“昭烛三才,煇丽万有”(锺嵘《诗品序》)。辉煌而丰神独具的唐诗,不仅是美育和文学教养的经典,哺育了伟大的诗歌传统,同时也是其他艺术创作挹之不竭的灵感源泉。
展阅《唐诗甄品》,与唐代诗人对话;慢品王志清教授笔下的十六桩唐诗公案,与唐人和唐诗心灵交流。汉语是一种富有诗意的语言。数量有限的汉字,组合为意蕴无限的唐诗诗意之美。无论如拾级而上的律诗,还是沿着自然之坡原展开的古体,必有一种节奏,一帧画面,一缕情思,一段感悟,堪与世间唯一的你,有情有意的读者朋友,共鸣相应。而每首唐诗背后的本事、异文、争议等,更会随着书中娓娓道来的辨析赏评,令你得到深入浅出的阅读享受。这种享受,在前辈中,可追溯至金性尧(1916-2007)、栗斯(1930-2012)、肖文苑(1933-2002)、李元洛等,而当代作家中,则有江弱水、西川、汗漫、潘向黎、六神磊磊等。当然,体貌相似而神情迥别,因为像志清教授这样古今打通、创论兼善者的学者,可谓独一无二。
由此联想到钱锺书先生。王水照老师在接受戴燕教授采访时,曾经说:“钱锺书那一代是从研读大量的原典入手的,相比之下,我们则有些‘先天不足’。从面对文献的身份而言,他们既作为一个研究者,也是一位鉴赏者,又是一位古典诗词的创造者,这三种身份是合一的。”(见《王水照访谈:文学史谈往》,收入戴燕《陟彼景山:十一位中外学者访谈录》,中华书局2017年版)可以说志清教授也是这样研究者、鉴赏者和旧体诗作者三位一体的稀有之才。这种三位一体,与苏轼那种文人、学者和官员的三位一体,也是貌相似而神不同。
苏轼《记三养》,有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志清教授的斋号,恰巧也是三养斋,但不同于的是养志、养心、养身,并取博采众长、广为汲取之意。敝乡前贤马忠骏(1870-1957),曾自辟田园,结遁园吟社,日事吟咏,率子女课耕课读于内,他也自称三养斋斋主,以养心、养德、养身为三养,与志清教授大同小异。志清教授所在的南通,和笔者所居之京华通州,正所谓“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而三养,无论具体内容如何,其目的无非是钱默存先生所倡导之打通,打通四部,打通古今,贯通中外,沟通研创,融通雅俗,互通文献、文化、文学三维学术境地,兼备学人、文人与诗人三重风范。这个理想的境界,正是《唐诗甄品》所带给我们的期待。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王维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