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先生的“龙学”成果之所以葆有强大的生命力,他的很多理解和结论之所以在几十年后仍被学界视为“可采信”之说,一个关键原因在于,牟先生在研究中践行的是一种最为本色地道因此也最为踏实可靠的学术理念和方法,用牟先生自己的话说就是“理清《文心》的原貌,既是龙学的起点,也是龙学的终点”。所谓“理清《文心》原貌”,自然包含“理解《文心》原意”,但又不止于对《文心》中一些具体问题的理解,同时还要求理清《文心》的整体结构、内在脉络、理论体系等。牟先生的说法很朴实,要求似乎也并不太高,但若对现代“龙学”史有所了解,即不难领会牟先生的特别用心。从“理清《文心》原貌”的角度来看,现代“龙学”一百年似乎是兜了一个圈:黄侃等第一代《文心》阐释者,去古未远,传统学养深厚,其文体经验、语言感知、致思方式等皆尚未断裂,故其解读多能契合文理,得其用心。但后来治《文心》者多受西方文学批评史范式及苏式文学理论影响,纯文学与杂文学、实用与审美、唯物与唯心、现实与浪漫、内容与形式、创作与批评、体裁与风格等现代文学观念与模式,全面渗入“龙学”之中,以致习焉不察,而《文心》“原貌”也被不断拆解、重构和遮蔽,其余波于今未消。进入新时期后,学术伦理和学术理性逐渐回归,牟先生等一代学人开始自觉为“龙学”注入一种历史的、朴素的、求真的理念和方法,使“龙学”从西方及苏式文学观念转向《文心》自身的文本和语境,并身体力行地为“理清《文心》原貌”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学术示范。
牟先生首先以其丰富、完整的“龙学”轨迹昭示后学,“理清《文心》原貌”需要循序渐进的扎实功夫。在对《文心雕龙》进行译注的过程中,牟先生完成了对《文心雕龙》50篇文本全面、细致的解读;通过《雕龙集》等撰述,牟先生对《文心》中的关键篇目和主要问题积累了丰富思考和认识;为全面了解中国大陆以外的“龙学”状况,牟先生又写成《台湾文心雕龙研究鸟瞰》等论著,客观、深入地评述海峡对岸的“龙学”成果及其得失;而《刘勰年谱汇考》则是牟先生在“知人论世”“尚友古人”方面所下的细致功夫。在集中体现牟先生“理清原貌”理念的收官之作《文心雕龙研究》一书的“自序”中,牟先生根据自身的“龙学”实践,总结出了一种读懂《文心》本意的基本方法,即“跑大圈”与“绕小圈”结合并不断反复的阅读和研究方法:“从逐字逐句、一篇一题到全书,由全书的理解再回到字句;由个别认识以助整体,再由整体认识以提高个别。如此反复,逐步修正,逐步加深和提高,这就是龙学的发展史。”这种“大圈”加“小圈”的研究方法,既深得传统治学方法之精髓,也与西方诠释学中的“阐释循环”一说暗合,这也使得牟先生在阐释刘勰的“自然之道”说、“风骨”说、“通变”说等重要问题时,能自觉避开张冠李戴、以偏概全的误区,思路更合理,论析更通透,结论更稳妥。
可见,牟先生的“理清《文心》原貌”说不是一种静态封闭的学术教条,而是一种有根柢和生命的、动态开放的理念与方法。即使在“龙学”成果数量已远超牟先生那个时代的今天,我们其实仍然行走在探索《文心》“原貌”与“本意”的路上。(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