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也罢不自觉也罢,一年下来还是读了不少书。年末读的两本书尤其值得在此禀报。一本名为《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众说木心》(夏春锦、唐芳主编,湖南人民出版社2022年6月版),另一本是《国文课:中国文脉十五讲》(徐晋如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22年5月版)。前者读来让我忘倦,高山流水,后者读之让我痛快,如坐春风。
先说关于木心的这本。我当然不是木心研究专家,外文出身的我手里这把小尺子,无论如何也丈量不来木心,充其量坐井窥天以蠡测海。说痛快些,我只是木心的粉丝,粉丝没有水平要求。惟其没有水平要求,也就容易情绪化——对说木心不好的难免不悦,如梗在喉,反之则抚掌称快。
最近让我称快的就是这本《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众说木心》。一如书名,“众说木心”。众说之中,首先让我看到了刚刚脱离“文革”困境的活生生的木心。如胡晓申追忆乃父与木心先生交往的文章,文中说他父亲、时任上海手工业局局长的胡铁生力排众议,毅然把正在工艺品厂扫厕所的木心调出来委以“庆祝建国三十周年工艺美术大展”的总设计师之职:“孙牧心(木心)这样有才华的设计师,让他扫厕所是极大的浪费! 对国家也是损失! 立即调出来,以后出任何事,由我承担!”并且把木心介绍给儿子胡晓申。“初次见面,就感觉此人温文尔雅,五十岁左右的他,穿着得体,双眼炯炯有神,身上有一种贵族气质。”不说别的,一个在工厂最底层扫了多少年男女厕所的人居然没有变得猥琐不堪而让人感觉出“贵族气质”,这需要怎样的内心修为! 胡晓申还说“木心就像一本百科全书”,回忆道“在办公室,木心经常一手拿香烟,一手放在膝盖上,精神健旺,恰似上海人讲的‘老克勒’那种派头。同他聊天甚是开心,他从艺术、历史、人物娓娓道来,神采飞扬,喜怒溢于言表;他机智即兴,妙语连珠,聊到尽兴时,简直像个孩子,很是可爱。”喏,不仅有“贵族气质”,而且是“百科全书”。须知,他是1968年至1978年在工厂被管制劳改、当时“总是低头遮颜,贴墙根走路”(陇菲文)的人啊! 感谢胡铁生这位“伯乐”!
这里有一个启示:一个了不起的人一般不会过多地抱怨环境,人可以“在绝望中求生”(木心语)。实际上木心也几乎不抱怨,不提“文革”。“与同时期移居国外的作家相比,他的笔下没有血泪控诉和尖锐批判,也不直白宣泄公子落难的酸楚和忧伤。他诗文中对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际几乎绝口不提。”我们从其作品看到的是“一个空灵诗意的作家和艺术家木心”(丰云文)。
那么,何以木心如此“在异人处”,或我们何以如此有异于木心呢? 原因固然许许多多,比如贵族气质或书中所言世家子弟的高傲等等。这里只想强调一点:文脉,木心连接中国文脉! 这也是书中所收三十六篇文章中提及最多的一点。童明文和孙萌文等文章认为木心的文脉,远可与《诗经》、先秦诸子首尾相顾,近可与明清、民国散文互通心曲。进一步说来,“木心雄博似韩愈,奇绝似黄庭坚,纡徐从容似欧阳修,情思深永似晏殊,一往情深似晏几道,一意孤行遗世独立则与陶彭泽千古同调。”(赵鲲文)借用人们相对熟悉的说法,焊接今文与古文的疤痕很好看。这也自然使得木心独步文坛,其作品极少与同时代作品发生横向关联,也找不到与其风格相近的作家、文体家。试想,木心和谁相近? 郭鲁巴茅? 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林语堂、梁实秋、余光中? 都不相近,木心就是木心,迥然绝尘、拒斥流俗。一句话,“在异人处”特立独行。套用孙郁之语:我们当下的土壤里,不太会长出这样的树。说来也真是一个奇迹,活在当代的人居然几乎可以和当代社会风潮、当代的人与事全然无涉——精神上疏离于时代,文风上疏离于当下,顾影自怜,遗世独立。说绝对些,文脉只与古人、与中国传统文脉遥相呼应。
也巧,手头有新到的《国文课:中国文脉十五讲》。何谓中国文脉? 作者在引言中开宗明义:“中国文脉二字可以尽之,曰风雅而已矣。”也许你说,风雅也好文脉也好,不外乎吟诗作赋舞文弄墨,实乃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果真那么重要不成? 据此书第十讲,就连王安石对此都有怀疑,认为诗赋无益于王道,提出罢诗赋及明经诸科而专以经义、论、策取士。苏轼则针锋相对,谓不能以“有用”“无用”加以评判。指出以诗赋得为名臣者无可胜数,而明经通义者,为政则不乏迂阔矫诞之士。
《中国文脉》,讲唐诗自然是个重点,但篇幅有限,读之意犹未尽,就接着读了《唐诗三百年》(黄天骥著,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3月版)。此书以三十六首唐诗梳理唐诗三百年,纲举目张,气象万千,功力甚是了得。读罢掩卷,暗想今人之关乎文脉、关乎风雅者,木心以外另有何人? 于是读了《大师风雅》(黄维樑 著,九州出版社2021年9月版),书中就三位大师娓娓而谈:钱锺书、夏志清、余光中。不愧大师,着实风雅。(作者系翻译家,中国海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