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中国哲学家中,庄子是被当代中国美学研究引用最多的,离开了庄子,讲中国美学、讲中国艺术都会产生“失语症”。晋人殷仲堪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此话借用于当代中国美学研究,《道德经》则要更换为《庄子》。
现通行本《庄子》共33篇,分内篇(7篇)、外篇(15篇)、杂篇(11篇)。这个编排体例,是由西晋郭象确立的。魏晋以来讲庄子,普遍是将《庄子》内、外、杂三篇混为一谈,都归之于“庄子之说”。但是,苏轼早在宋代即指杂篇中《盗趾》《渔父》《让王》《说剑》四篇“皆浅陋不入于道”,是后世“昩者勦之以入”(《庄子祠堂记》);明清之际,王夫之则确定内篇为庄子之书,外杂篇为学庄者之作。他说:“外篇文义虽相属,而多浮蔓卑隘之说;杂篇言虽不纯,而微至之语,较能发内篇未发之旨。”在认同苏轼所指《盗趾》等四篇为“浅陋勦入”之外,王夫之还指出《骈拇》《马蹄》《胠箧》《天道》《缮性》《至乐》诸篇“尤为悁劣”。(《庄子解》)苏王之外,明清还有多位学者指斥外、杂篇的“伪羼”和“悁劣”,及其与内篇义理的违逆。
20世纪50年代,钱穆以一系列关于老庄辨析的论文,谈《老子》和《庄子·内篇》中使用“道”“自然”“象”“真”“神”“妙”等概念的区别(比如,“象”“妙”在《老子》中多出,而且是具有专门意指的基本概念,而在《庄子·内篇》各仅一出,均无特指,是普通词汇)。钱穆认为,老子与庄子均立基于“道”,但老子主张“有常”“有复”,而庄子主张“无常”“物化”。“庄子特谓宇宙间根本无物,仅有此一化。”这是解析庄子至为深刻的洞见!20世纪80年代,刘笑敢在博士论文研究中,用现代统计学方法做先秦汉语史研究揭示:在《庄子》中,仅外杂篇使用道德、性命、精神三个复合词,正好应对了这三个复合词在先秦文献中在战国中期未出现、直到战国后期才出现的“客观的年代分界”。刘笑敢得出结论说“内篇基本上是庄子所作,而外杂篇只能是各派后学所作”(《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修订版)》)。
当代中国美学研究不仅未对《庄子》内、外、杂三篇的作者归属作区分,甚至引用苏轼、王夫之等前人明确证伪的篇章时,不加辨析和质疑。《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这是被广泛引用作所谓“庄子真诚观”的段落。然而,这种以神统形、以形见神,即主张“形神一体”的形神观,是由汉魏时期以“察举”选拔官员而兴的人物识鉴的产物,其经典文献是刘邵的《人物志》。淮南王刘安论画说:“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淮南子·说山训》)刘安此说,是与《渔父》所谓“真在于内,神动于外”之论同出一辙的。在《庄子·内篇》中,绝无这种“以神君形”的形神观,相反,《齐物论》《德充符》和《应帝王》中的许多论述和寓言故事可见,庄子所主张的正是形神不一、非形非神的形神观。在《应帝王》中,郑国神巫被传可相面测人命数,术高若神。列子引其给得道高人壶子相面,壶子四天分别示以四种神态,神巫无一相准,最终败走。庄子主张“万化无极”,形神统一和形神相分,皆无意义。郑国神巫相壶子之败,旨义在于此。
徐复观1965年出版的《中国艺术精神》,是20世纪后期将“庄子美学”主题化、系统化的一部代表作,对于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美学研究的“庄子热”具有不可替代的推动意义——至今书中论说庄子美学的基本观点,仍然为内地学者普遍援用。该书第二章《中国艺术精神主体之呈现——庄子的再发现》,就审美精神、创作心理、艺术鉴赏等诸方面对庄子美学做了系统阐述。徐复观在提出庄子哲学精神“以追求人生解放为目的”,落实为人生体验而得到觉悟,“这便是彻头彻尾的艺术精神”这个总命题下,还明确批出,“虚静的心灵,是庄子的心灵”,反映于在艺术作品中,则是“纯素的美”(“朴素的美”)的艺术风格。
徐复观将庄子艺术精神指认为“纯素的美”的精神来源,显然不符合在《庄子·内篇》中庄子通过鲲鹏、神人、真人、畸人和奇树等系列意象所展示的自由想象和奇伟风格。《庄子·天下》篇说:“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 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这则评述,是至今哲学史学界公认的对庄子著述精神和风格最准确的概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諔诡可观”,怎么可能出于“虚静之心”,又怎么可能表现为“纯素的美”呢? 徐氏之论,大冤庄子。
在《庄子》全书中,“虚静”一词,出现三次,均在外篇的《天道》篇中。“圣人之心静乎! 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因推崇“虚静”之道,《天道》篇亦推崇“朴素”之美。同属外篇的《刻意》篇与《天道》篇持同样的立场,推崇虚静之道和朴素之美。《刻意》篇说:“夫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王夫之批评《天道》篇说:“此篇之说,有与庄子之旨迥不相侔者;特因老子守静之言而演之,亦未尽合于老子。”他评《刻意》篇说:“而此篇之指,则啬养精神为干越之剑,盖亦养生家之所谓‘炼己铸剑’,‘龙呑虎吸’鄙陋之教……因庄子所深鄙而不屑为者也。”(《庄子解》)
就思想根源而言,虚静之说源出于老子。他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十六章》)但老子是“虚”与“静”分言,没有使用“虚静”连词。“虚静”可能最早出现于《文子》一书。“夫道有无相生也,难易相成也。是以圣人执道,虚静微妙,以成其德。故有道即有德,有德即有功,有功即有名,有名即复归于道。”(《文子·道原》)《庄子·内篇》没有出现“静”字,庄子只讲“虚”,不讲“静”。“气也者,虚而待物。”(《人间世》)“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庄子·应帝王》)“虚”与“游”皆以“化”为根本和归宗。庄子之道,就是“万物之化也”。(《人间世》)以“化”为道,庄子是不可能主张老子与文子的虚静之道的。非常重要的是,以“虚静之心”和“纯素之美”解释中国艺术精神和艺术风格,只能是削足适履,必将排斥或歪曲庄子哲学滋养的嵇康、阮籍、陶渊明、李白、张旭、张璪、吴道子……这是一个可以囊括两千余年来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和艺术家的名单。
“老庄混谈”不仅是截至今日中国学界的普遍现象,而且也主导了国际学界对庄子美学的研究和认知。比如,法国学者朱利安(F.Jullien)在他的以中西绘画美学比较为主题的《大象无形,或论绘画的非对象性》一书中,完全将《庄子》内篇和外杂篇混为一谈,统称“《庄子》说”。《庄子·天下》篇说:“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朱利安将《庄子》书中如此明确指明的非庄子之说,也归入庄子思想,以此表示“庄子”的虚静观念。(The Great Image Has No Form)
庄子哲学源于老子哲学,但庄子对老子的超越和突破是深刻而不容忽视的。从《庄子》内篇与外杂篇甄别庄子与老子的分殊,中国哲学史的研究在近数十年已有重要的推进和成果。中国美学研究亟需在积极吸取中国哲学史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庄子·内篇》为基准,以梳理老庄之别为着眼点,重新研讨和诠释庄子美学,还庄子美学一个真面目。这是庄子美学研究真正得以突破上世纪旧说的起点。(作者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