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带矜庄:古代带钩与带扣》王仁湘 著 文物出版社
【著书者说】
束带,即系腰带,在古代中国是一种文化习俗。带钩,则是束带的钩挂用具。虽然只是小小的物件,但带钩却拥有至少4000多年的历史。古人因为需要而创造了它,后来又创造了新物件带扣取代了它。如今,束带的方式发生了改变,但束带的习俗却延续了下来。
近年来,笔者通过对出土带钩与带扣的梳理,颇有所获。《束带矜庄:古代带钩与带扣》一书,是笔者束带文化研究的结集,内有带钩起源与带扣演变考证,带钩与带扣名称、使用方法的介绍,以及钩与扣文化史意义的探讨。现将所获撰写成小文一篇,与读者共享。
壹
迄今考古发现的最早的束带用具,是良渚文化的玉带钩,当时的玉带钩已有了比较成熟的造型,而且仅见于高等级的贵族使用,可以推断它已经具有了礼仪性质。
更原始的带钩,出现的年代还会早一些,还没有用玉石作材料。最早的带钩出现以后,并没有在更大范围普及。在中原地区的历史时代初期,也许还延续着更早年代结绳系带的传统。
大约自春秋时期开始,带钩已经普及使用,经战国到两汉,成为先人不离身的小家当。带钩一直使用到南北朝时期,后逐渐被带扣取代,经历约600年之久。在北方居住的匈奴、东胡等族也在革带上使用一种类似带钩的金属装置,叫带鐍,是一种环形带扣。由于带鐍扎起来比带钩牢固,所以受到普遍欢迎。带鐍的出现大约在战国时期,三国以后,革带用鐍者逐渐增多,而用钩者却日渐减少,最后取代了带钩。明清时期,带钩重新出现,成为一种复古的时尚。
带钩之名见于文献,也见于器物自铭。带鐍在古代有鲜卑、衮带头等名称,在当代著述中一般习称为带扣。
贰
古代带钩的使用方法与使用习惯,因有大量考古资料提供了直观的证据,我们在进行复原研究时并不会感到困难。带钩之用,主要是束带,但也不限于束带。带钩的用途可以确定有四种,即束带、佩器、佩物与佩饰。
革带钩的使用方法,已知的有单钩法、并钩法、环钩法几种。带钩使用的习惯方向,是由右向左勾挂,这一点我们可以寻找到许多实证来说明。迄今确认的若干尊战国时期的铜造像,不少都塑造有带钩束带的细节。在这些实例中我们看到,束带挂钩的方向全部为由右向左勾挂,如河南三门峡上村岭5号战国墓的跽坐人漆绘铜灯的俑人,洛阳金村战国墓的“六畜神”和戏双鸟人铜造像,河北易县燕下都发现的战国铜人造像,战国中山国银首人形灯铜人造像,山东诸城出土的齐国擎灯人铜造像,都是采用此法勾挂带钩。洛阳还出土过一尊拱手屈膝的铜人造像,也作系带挂钩的模样,腰带似为一环套形,钩纽与钩首分挂在环套两端,带钩也是由右向左勾挂。
同样的例子,在陕西临潼秦始皇陵兵马俑坑有更多的发现。数量最多的披甲武士俑,本来内面的袍服之外应是束有革带的,因为罩上铠甲后看不到了,所以带钩使用的细节不能一目了然。但还有许多短褐俑,腰腹是束带的,都是以带钩穿连。因为这些秦俑均是大的雕塑,所以革带和带钩细部刻画得非常清晰。
到了汉代,从出土的汉俑来看,带钩勾挂的主导方向并没有改变。徐州汉墓出土的武士俑,成都天回山东汉崖墓出土的男舞俑和男坐俑,都是长袍束带,横向勾挂带钩,带钩勾系的方向也都是由右向左。
再由带钩在墓葬中的出土位置观察,在一些战国墓葬中,随葬带钩的出土位置是在死者的中腰位置,这样的带钩是在死者入殓时勾挂在腰间的,是现实生活的反映。
带钩的左向勾挂是一种传统习惯,正是有了这样的习惯,许多带钩在打造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以适应左向勾挂的传统。这种传统形成的主要原因,是右利手主导的结果。
带钩与带扣的设计,结构以便利作考量,便于系结,也便于开解,大多小巧精致。
叁
带钩与带扣,物件过于细小,一般不为研究者看重。对钩与扣的文化史意义,也少有人涉及。但须知,带钩虽小,背后却常常关联着大历史,有人因佩钩而得以继承王位,有人因窃钩而被诛杀,小小的带钩也演绎过风云变幻的历史,也曾深深融入它所流行年代的社会文化生活。
人们关注“束修”,是从《论语》开始的。《论语·述而》里记载,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很多人由此了解到了孔门的学费。束修,或写成束脩。束脩可能是什么呢?有观念认为是干肉,或是腊肉,似乎孔子是爱吃腊肉的。在束修和腊肉之间画等号,经学家们以为这是孔子规定的拜师礼,朱熹认为“束修其至薄者”,说这点腊肉不算什么厚礼。《朱子语类》还说,束修最不值钱,羔雁则比较贵重。
笔者则认为,孔子的意思原本可能是“自/行束修/以上”。古代男子十五岁入学,要行束修之礼,男子的年龄可用“行束修”代称。也正因为如此,汉郑玄为“束修”下的注语即是“谓年十五以上”(见《后汉书·延笃传》注)。这束修之礼是什么意思呢?当是系腰带礼,与及笄礼和冠礼意义相似。西汉孔安国《论语注》就说:“束修,束带脩节。”三国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语说:“言人能奉礼,自行束修以上,则皆教诲之。”孔颖达释《尚书·秦誓》“如有束修一介臣”时,也引述了孔注《论语》以束修为束带脩节之说。这样看来,束修当腊肉解,显得多少有些滑稽。
孔子收学费的公案,算是有了一个新解。与此同时,也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就是“束带”之礼的问题。一般来说,束带礼是冠礼的一个内容,古代的习俗是男子二十而冠,适时会冠带相加。《礼记·冠义》说:“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欤?”通过行冠礼,一个男子从此转变为社会中的成年人,提醒他要成为合格的儿子、弟弟、臣下和晚辈,如此才可以称得上是成人了,冠礼是以成人之礼来要求人的礼仪。
冠礼的执行年龄有时是可以变通的,有时是根据需要而定。不过年十五的束带礼,却并没有单独进入古礼的文献记述,或者它并不是什么规定的仪礼,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比喻。
汉桓宽《盐铁论·贫富》说:“余结发束修,年十三,幸得宿卫,给事辇毂之下。”他经历的束修之礼,是十三岁。《后汉书·延笃传》说:“且吾自束修以来,为人臣不陷于不忠,为人子不陷于不孝。”《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说:“束修整带造于别榻”。这些话都是直接将束带指为束修,义理明晰。
束腰的这个“带”,还可能是象征,而且不是一般的象征,它可以与“冠”齐称并提,有时甚至可以用“带”代“冠”,作为官位的象征。如《论语·公冶长》说“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汉书·燕剌王刘旦传》说“寡人束带听朝三十余年,曾无闻焉”,唐韦应物《休暇东斋》诗云“由来束带士,请谒无朝暮”,宋司马光《病中鲜于子骏见招不往》诗云“虽无束带苦,实惮把酒并”。
不论上朝还是面官,有官位者是一定要顶冠束带的,正如清程大中《四书逸笺》卷一云“古人无事则缓带,有事则束带。”所谓有事,即公干或比较正式的场合,一定要束带。陶渊明就不愿受这样的拘束,办公事还要人提醒束带。《晋书·陶潜传》就记载,“郡谴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又据欧阳修《归田录》所述,宋太宗夜召陶谷,陶谷见太宗站立住却不肯进见,太宗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没有束带的缘故,令左右取袍带匆匆束之,陶谷见太宗束带之后才进见。
王逸注《楚辞·离骚》有“善自约束”一语。以钩带为本义,后人将束带引申为品行操守的约束。所谓束修自好,就成为君子处世的一个准则了。
至迟从汉代时起,束带开始引申为道德修养,象征操守。如范晔《后汉书·卓茂传》说,光武帝“乃下诏曰:前密令卓茂,束身自修,执节淳固,诚能为人所不能为”。又如《晋书·儒林传·虞喜》说:“伏见前贤良虞喜天挺贞素,高尚邈世,束修立德,皓首不倦。”这些束修之说,都是道德操守。
回过头再读孔子的话,“自行束修以上”,似乎闻不到有干肉腊肉的味道了。自行束修与束修自好,两词的源头,都汇在人的腰间之带上了。
古代在朝在野,安身立命,束带矜庄,带钩与带扣在那样的时代是不可缺少的标配。
(作者:王仁湘,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