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一个刚刚走上出版之路的人,就千辛万苦、东奔西走地努力去寻找好的书稿呢?一个出版人的幸福是什么呢?
“只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一些希望知道,也应该知道的东西”。
我知道刘硕良先生的大名,或者说“认识”硕良先生,确实很久了,但是了解并不多,知道他组织出版过“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过程复杂,很不容易。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后来主办的《出版广角》杂志,一本偏居西南一隅的新办杂志,居然有那么大的影响,我很好奇。因为我也办过杂志,知道办杂志的不易。《出版广角》却能引得全国出版界瞩目,每一期刚出版,总想找来翻翻,看看有什么新文章,有什么高论。在出版改革风起云涌的时代,《出版广角》实在是一本有价值、有吸引力的杂志。
但那时我确实没有和硕良先生深入交流过。也许是因为他五十来岁,风华正茂,又曾经沧海,而我只有三十岁出头。加上他说的湖南话又混杂点儿广西的口音,听起来有些吃力,所以和硕良先生交流不多。
但硕良先生毕竟是出版界的资深编辑,是出版家,组织出版了很多的好书,似乎不少书的出版还有些故事,就忍不住打开“回忆录”阅读。看了他的“回忆录”,特别仔细地看了他从事出版工作的后半生(或者说大半生)记述,我把过去知道的关于他的一些事,在“回忆录”中找到了原委和答案,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把我读后的感想写出来。
硕良先生的前半生,确实是曾经沧海,后来又曾经因为这样那样原因,被监管了起来。但他出来后、平了反,还仍然受着不了解实情或者不愿意了解实情的人的冷眼,他却不顾这些,立即投入到事业中来。他说:“我感觉像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样兴奋,每天起来得很早,骑单车上班,很有新鲜感。”
这情景,一下子让我想到最早提出搞“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姜椿芳先生。姜老在狱中就筹划搞“中国大百科全书”。他出狱后,单位领导来看他,工资啊,住房啊,身体啊,他什么都没谈,马上提出关于编辑“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构想。随后便紧锣密鼓地不断地给有关方面写报告,提出实施方案。
硕良先生和姜椿芳先生入狱原因各有不同,但他们在坎坷后振作奋起的精神却是一致的。这使我颇为感慨。我深深感到,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执着地追求国家的进步和发达,事业是他们一生的奋斗目标,这一点恐怕今天的一些年轻人理解起来会费点劲吧?不少年轻人也许会觉得,国家给了他们什么,他们遭了不白之冤还这么卖力气?
出版人的幸福
一页一页看着硕良先生的回忆录,我好像随硕良先生重新经历那个时代,走在那段历史的曲折、坎坷又让人努力前行的路上。
“回忆录”开头便说,他四岁便由父亲背着去上小学。学的第一个字是“油”,因为第一篇课文是“油菜花开了”。这可能是湖南油菜花遍地,小孩子容易理解的缘故吧?于是我回忆起我六岁读小学一年级时,天天由比我大两岁的姐姐拉着我上学。学的第一个字是“人”,一撇一捺的“人”字。比“油”字简单多了。然后是“一个(個)人,两只(隻)手,人有手,会做工”。这十几个字下来,已经是两三篇课文了。于是,我突然觉得和硕良先生拉近了,受着同样的教育,仿佛是同一代人了。
硕良先生转行从事出版事业时,已经快50岁了,也就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也差不多是那前后在中华书局正式开始做编辑工作的。他被分配去做一份广西人民出版社从没做过的业务,负责外国翻译文学的出版。漓江出版社原来是广西人民出版社的副牌社,后来才转为独立社的,外国文学图书没人做过。当时前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后有上海译文出版社,漓江出版社刚刚“转正”,怎么突出“包围”,出些好书?按说硕良先生刚刚从管制他的地方出来,再度上阵应该是知道深浅了,但他仍然一往无前。他安排出的第一本书是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接着是法国作家纳丹的《保尔和薇吉妮》、美国作家赛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后来居然接受专家学者建议安排了“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在当时,这些书都是很敏感的,尤其是“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学术界对它看法不一。有的认为这个奖是资产阶级的;有的认为一些大作家因为观念不同就没有获奖,这个奖是有强烈政治性的;有的觉得作家多、书多,不好选,选出来,出不完如何收场,等等。当时我已经去做出版管理工作了,所以这些情况我也是略知一二的。一个曾经受过严厉处分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还敢接下来这个大项目、敢去冒这个大风险呢?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我只不过是想把窗户开得更大一些,让读者看到一些希望知道也应该知道的东西罢了。”
他的这个话让我好生感动。
我情不自禁地想,是什么能让一个刚刚平反,而且“反”平得还不彻底的人,快快乐乐地走上出版之路呢?
是什么让一个刚刚走上出版之路的人,就千辛万苦、东奔西走地努力去寻找好的书稿呢?
一个出版人的幸福是什么呢?
硕良先生的回忆录一开头就想到他启蒙的第一个字是“油”字,他带动我也想起了我启蒙所学的第一个字是“人”字,是“人有手,会做工”。这一小事,我们都记得那么清楚,可见学生的课本,课本上的内容,在年幼的儿童像一张白纸一样的心灵上,刻下的是多么深刻的印记。
那么,对每一个接受教育的人不也是如此吗?
一本好书,它传播了科学的思想,优美的情操,高尚的价值观念,作为一个出版人,内心的快乐无以言表。
这让我想起马克思寻求职业时说过的一段话:“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而将永远存在,高尚的人们将在我们的墓前洒下热泪。”
硕良先生也许没有这样想过,没想过是不是“永远存在”,但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正直前行的人,实际上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他们的人生,不在乎什么名利,“只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一些希望知道,也应该知道的东西”,把世界上美的东西,挑拣选择出来,双手捧给他们。
为“品牌”而奋斗
第二点,硕良先生给我的启发是出版社要有自己的“品牌”。一个出版人要为树立出版社的“品牌”奋斗。
干了这么多年出版,现在出版社转为出版公司,有的还成为股份制上市公司,“品牌”就更加重要。“品牌”是什么?品牌是一个企业、一家出版社的无形资产,品牌是消费者对某类商品形成的一种观念存储和心理认同,是存储在读者脑子里的购买意向。比如,你要买马列的书,到人民出版社;买古籍整理和研究的书,到中华书局;买中外工具书,到商务印书馆;买中外文学图书,到人民文学出版社……读者为什么到那里去买?因为读者认为那里出的那一类书质量好。对出版社来说,这就是有了自己的“品牌”,对读者来说叫懂行,也就是“品牌”认同。
我联想到以硕良先生为主创办的漓江出版社。一家刚刚成立五六年的出版社,地处偏远,又主要出版外国文学翻译著作。外国翻译文学图书的出版,北有建社70余年的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南有成立于1978年的上海译文出版社,两家大牌出版社出书威震海内外,小小的漓江出版社怎么就能在两家的夹缝中,又成一军,而且好书迭出,读者踊跃,被誉为“漓江现象”?《海盗船长》《假若明天来临》《西方爱情诗选》《麦田里的守望者》《荆棘鸟》《苍茫的时刻》《白夜》《移民》《挪威的森林》《我的野生朋友》等,发行量少则十万册,多达五六十万册,直至“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引起舆论热议、读者赞誉,成为漓江出版社的标志性图书。
回忆那个年代,湖南的“走向世界”丛书、四川的“走向未来”丛书、广西的“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在不同层次上轰动当时中国的思想界、文学界,引起人们思考、讨论和探索。他们的书,他们的名字刻在读书人、出版人的心中。应该说,成立不到十年的漓江出版社已在硕良先生手中形成了“品牌”。读者总想着到漓江出版社去找本新鲜的、别开生面的外国文学图书。
我曾经感叹道,一家出版社要出精品,出一本两本精品不难,出一系列精品就不容易了,这类精品出多了,出版社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读者买这种风格的书就想到你,这就是形成“品牌”了。我觉得漓江出版社和硕良先生,正是走的这样一条路,它的品牌,就是通过后来人们赞誉的“漓江现象”形成的。我当过编辑,搞过出版管理,又做过出版集团的总裁,五十多年亲眼所见,能形成自己的品牌的出版社都是品位高尚、价值连城的,都是奋斗了几十年,几代人持续努力形成的。漓江出版社不容易。刘硕良先生不容易。
硕良先生回忆到这样一件事。
著名外国文学翻译家施咸荣,家里有困难,家人生重病,住院治疗需要钱,他表示,如果能尽快出版他译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能给他高些的稿酬,他愿意把这部书稿转让漓江出版社出版。
这部书过去作为“黄皮书”内部出过,总还是沾了重印的“光”吧,再印稿费就很难给太高,太高了出版社负责审核的部门是通不过的。硕良先生想办法让他再加修改,然后请人重抄,作为新书出版。书一出来马上按当时稿费的高标准9元钱(编者按:每千字9元)计算寄给他。施咸荣很感动,就把他多年积累的“外国丛书文库”转给漓江出版社出版。这套文库是他访问美国时,到处搜罗仔细选择买回来的,多是美国现当代的优秀作品,出版后在研究界影响很大,很受欢迎。施咸荣不只是一个翻译家,还是一位学者、专业研究家,有很多有见解的论文,硕良先生又给他结集出版了。
这样,漓江出版社在外国文学研究、出版界的名声越来越大。硕良先生是很有见地,又能设身处地急人所急,自然也会得到作者的青睐,好的书稿越来越多,形成品牌的基础越来越雄厚。
“超越”之难
好品牌的形成是与创新密切相连的。而“超越”必定是有风险的。
漓江出版社初期出的外国文学图书,出版的情况大体上我略知一二:《西方爱情诗选》《海盗船长》《白夜》《荆棘鸟》《苍茫的时代》等等。那时候,差不多每本外国文学作品的出版都会有不同看法。比如在中国颇受欢迎、颇为知名的山口百惠,她的《苍茫的时代》也有人认为不该出,说我们中国人年纪大了还要继续工作,继续革命,山口百惠才20多岁就洗手不干,回家相夫教子去了,这个导向有问题。《荆棘鸟》当时号称“世界十大畅销书”,有的同志说,里面有性描写,这属于色情淫秽内容,我们国家不能出。
关于性描写问题该怎么认识呢?该如何处理呢?回顾历史,会引出一些人物、故事,自然也会从中总结出些经验来。
我想起我国很著名的一本小说,出版后引起一些争论。在一次重要的会议上,有的人说它是一本夹杂色情内容的书,不好,得修改,不修改不能上市。如果再版,得删除这些描写。我想起这本书即将出版时的情景:出版社的一位负责同志十分激动地跑来跟我说,这本书写得十分好,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的《静静的顿河》。我听后也非常激动。我认真读过《静静的顿河》,它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听到说我们有一本书可以称作“中国的《静静的顿河》”,我怎么能不激动?真的是有这样重大文化价值的书吗?我不能不信,跟我说这个评价的是一位很有水平的老编辑,策划过很多好书,写过很多有分量的书评。便说:样书到时,请尽快送一部给我。书出版后,我第一时间就拿到了,一口气读完,确实是一部多年难得一见的好书,但说它是中国的《静静的顿河》,我还是觉得不好去比。如今,听到有的同志说它夹杂色情淫秽内容,不能上市,而且还不止一个人同意这个观点,我吃惊不小,便决心在这次会上坦率谈谈我的意见,替这本书负责,尽我做一个出版管理人员的职责。
我认为,这本书中的一些描写,是塑造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的需要,正如《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正如《水浒传》中关于西门庆、潘金莲的描写,就说《静静的顿河》阿克西妮亚与格里高利如火如荼的爱情,也会引起读者很多联想,谁都不认为它们是“色情描写”。我想起会议当时的情景,我一五一十地说完后,没有人再发言。
胡乔木同志在1988年7月写过一封信,信是谈他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金瓶梅》二书出版的想法的,我想对我们理解漓江出版社和硕良先生的出版理念应该有帮助。信中说:
关于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在西方文艺界评价的历史,请参看最近出版的世界文学名著丛书《儿子与情人》一书的译后记,该书似是外国文学出版社所出。
关于中国的《金瓶梅》,我想看看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出的删节本(该本比郑振铎节本删节更多),如还能找到,也可和郑节本作一比较,以便对此节本做出公正的评价和妥善的处理。当然,即使有控制地发行(?)节本,也会为全本推波助澜,这是件难办的事。但是从长远说,这样一部开《红楼梦》先河的文学名著,国外争相翻译,学者争相研讨,出版方面决不能只当作淫书一禁了之,都得想出一个恰当的方针。为此,请设法把两种节本找给我。
所以,我体会到要想做好一件事情,尤其是涉及内容、涉及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的问题,首先要有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不能先入为主地下个定义去套,或者多数人一说就做出决定。乔木同志的谨慎态度是个榜样。
另外,还得有些勇气,既然我们是为读者出书,出好书,就应该敢于说理,敢于辩论,我看硕良先生是做到了的。毛泽东主席曾经说过,不如马克思,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等于马克思,也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只有超过马克思,才是马克思主义者。说“不如”“等于”没有人说什么,要说“超越”那还了得?马克思主义是顶峰,居然敢于“超越”?传达上述毛泽东这段话的原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在“文革”中被“红卫兵小将”揪出来批斗,这段话是他挨斗的一个重点,小将们非说他篡改毛泽东思想,篡改毛泽东的讲话。可见创新之难、超越之难。不超过已有的东西怎么能叫创新呢?
硕良先生在外国文学图书刚刚复出还有许多禁锢的情况下,能够坚持科学精神、实事求是精神,没有点勇气,怎能做到。
尤其是他这个人。他这个曾经受过处分,在劳改农场中呆了15年的人。虽然多经周折,终得平反,但有些人的心里是不是就给他平反了呢?有多少经历挫折的人就“安分守己”“平安”过日子了,有多少人劳改时间到了都不愿意返回原单位,而甘愿继续留在劳改之地。像硕良先生这样,不但回去,还要干,不但要干还要干出点名堂,他面对一切,坦坦荡荡,这种精神力量是何等地强大。
硕良先生的“回忆录”是一面镜子,照出一个人一生的品貌。
硕良先生的“回忆录”,同样是一部“史记”,让我们回忆起很多事,很多人,不论风云雷电,不论春风杨柳,都是美好的。
硕良先生的“回忆录”,印证了我所了解的一件件往事,让我认识了一个人,了解了一段历史。我真切地感到硕良先生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高大的人。
口述史的意义
最后,我还要谈谈这本口述史的贡献。2016年6月,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申报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中国出版人口述史研究及数据库建设”获得成功,出版人口述史项目得到国家层面的支持,这为出版史研究开辟了一个新领域,打开了一个广阔的世界。
出版人口述史与出版亲历者的“个人回忆录”不尽相同,是一门专门的学问,既有个人的回忆,也有记录者的核实、矫正。出版研究者通过注释、核实、矫正,就有可能真实地复原历史。同时,通过对出版亲历者个人记忆的发掘、研究来呈现当年的状况,也记录了诸多重要出版工程的细节,是优秀的出版实践经验和出版精神的传承。
我从出版社了解到,刘硕良先生的口述记录工作起始于2012年,这充分显示了《刘硕良口述回忆录》(编者按:漓江出版社近期出版)工作团队的前瞻性,也体现了硕良先生作为一名资深出版工作者对出版史传承的自觉。在此,我致以深深的敬意,也期待这本书到达诸多身怀出版理想的同人手中,让我们在领受刘硕良先生出版激情的同时,在出版事业的耕种上收获更加丰硕。
(本文作者为《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总主编,原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