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平津陷入日军的铁蹄之下,奉国民政府之令,北大、清华、南开等三所著名高校西迁长沙继续办学。时清华中文系教授、被蒋介石誉为“国宝”的一代国学大师刘文典,因家庭拖累而未能及时离平,仍在北平北池子骑马河楼蒙福禄馆三号宅院内埋头研究学问,等待逃脱的时机。
刘文典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25岁就当了孙中山的秘书,是少有人杰。由于这一经历及在学界、政坛的声望,日伪组织始终不愿放弃拖其下水的计划,为逼其就范,索性派日本宪兵持枪闯入刘宅强行搜查,施以颜色。凡刘文典与海外朋友往来的信函一律被查抄,国内友人吴忠信、于右任、邵力子、陈独秀、胡适等人的来信亦无一幸免。面对翻箱倒柜,气焰汹汹的日本宪兵,刘文典以他的倔犟、狷介性格,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袈裟穿在身上,做空门高僧状,端坐椅上昂首抽烟,冷眼斜视,任凭日本“猪头小队长”摇晃着信函呜里哇啦地质问,刘氏始终以鄙夷讥诮的神态,口吐烟圈,一言不发。一油头粉面的年轻翻译官见状,用标准的北京油子腔儿喝道:“你是留日学生,精通日语,毛驴太君问话,为何不答?”刘文典白了对方一眼,冷冷地道:“我以发夷声为耻,只有你们这些皇城根底下太监们生就的孙子,才甘当日本人的奴才与胯下走狗!”翻译官闻听恼羞成怒,猛地蹦将起来,拉开架势挥手欲扇刘氏的耳光,却意外地被日军“猪头小队长”一脚踹了个趔趄,头撞到墙上差点晕倒,待转过身来,面露惧色,手捂头颅龇牙咧嘴地呜里哇啦一阵,躲在一边不再吭声。
面对越来越险恶的环境,刘文典深知北平不能再留,乃决计尽快设法脱逃,到西南边陲与清华同事会合。行前,他庄重地写下了“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诗句以自励。
1938年初,刘文典托英国大使馆的一位朋友买到了一张船票,独自一人化装打扮,悄悄离开北平,转道天津乘船抵香港、越南海防,辗转两个多月进入云南境。一路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当他沿途看到因战火而造成“公私涂炭”,百感交集,内心发出了“尧都舜壤,兴复何期?以此思哀,哀可知矣”的悲鸣。
当年5月22日,刘文典乘滇越火车终于抵达西南联大文学院所在地——蒙自。此时的刘文典衣衫破烂不整,原本黧黑的脸庞满面风尘,身体瘦削不堪,手中除了一根棍子和一个破包袱,别无他物,形同一个流浪的乞丐。当他摇晃着茅草一样轻飘单薄的身子自碧色寨下车,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步行10公里,一路打听来到联大分校驻地,抬眼看到院内旗杆上迎风飘扬的国旗,激情难抑,立即扔掉手中之物,搓拍双手整理衣衫,庄严地向国旗三鞠躬。礼毕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数日后,刘文典夫人张秋华携次子刘平章逃出北平,自天津乘邮轮经香港、河内踏入滇境,一家人总算得以团聚。刘文典精心收藏的四大箱文化资料、图书和手稿,在妻子历尽艰难险阻携出后,于香港停留时托刘文典一位学生暂为保管,等待一家在内地落脚后再由香港托运至蒙自或昆明。刘文典一听,甚感不妙,对夫人大声斥责道:“这些书稿倾注了我一生的心血,宁肯损失绫罗绸缎,也不该把书留在香港!”
在苦苦等待中,刘文典的不祥预感终于成为不幸的事实。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发生,香港沦陷,四箱书稿全部被日寇掳去,下落不明,成为终生遗憾。后来刘氏在给学生上课时说道:“我的书籍资料都在逃难中丢失了,就把脑子里的东西给你们吧!”
刘文典经过数日休整,身体、精神明显好转,上课之余,经常与陈寅恪、吴宓等人结伴到郊外散步。一日几人散步至南湖岸边,偶遇一满身泥巴的当地农民在暴打老婆。刘文典平时最恨男尊女卑,不把女人当人看待的男人。见那汉子打得凶狠,激愤不已,走上前去质问为何如此凶悍地殴打一个弱女子。想不到那农民汉子并不解释,气势汹汹地回道:“你管不着!”言毕继续挥拳飞脚地殴打已倒在地下杀猪般嗷叫、口吐白沫的妻子。刘文典见对方如此刁蛮,大怒,挺身上前指着那汉子的鼻尖大声骂道:“操你妈,蒙自这块地盘上还有我管不着的事!”说罢拉开架势,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那汉子遭此重击,捂脸抬头望着刘文典那刚正威严的神态,很像个有来头的绅士,听对方说着北平官话,又自称在蒙自地盘上没有他管不着的事,心生怯意,遂低头弓背溜之乎也。
吴宓与陈寅恪望着这一戏剧性场面,心中窃笑,本想一走了事。想不到现实生活有时比戏剧更加戏剧化,只见那个倒在地上披头散发,口吐白沫,鼻青脸肿的女人如得神助,忽地立起,由一只受伤的兔子变成了一只野性十足的老虎,张牙舞爪地蹿将上来,一把拽住刘文典的衣袖,质问为什么凭白无故打她男人,并腾出一只手向刘氏的脖子和脸抓挠起来。刘文典顿时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作何解释。幸得吴宓和几个游湖的男生一齐围上前来,连拉带拖将那女人擒住,狼坝不堪的刘文典才趁机灰溜溜地逃脱。
此事很快作为笑料在蒙自分校传开,诸位师生在议论纷纷中表示了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那个男人固然该打,女的更加操蛋,她可能想表白一种说不清的心理,才恩将仇报不惜向刘文典宣战。
蒙自南湖岸边法国人居住的小洋楼与当地民居。
据知情者对博主说,此为刘文典当年劝架之处(作者摄)
半年之后,联大蒙自分校迁往昆明,刘文典开出了《庄子》与《文选》等课。生活相对安静,以及工作上的顺利,又让他找回了在清华园时代的感觉,恃才傲物,狷介不羁与国学大师的名士派头渐渐流露出来,且一发而不可收拾。此前,刘文典曾公开宣称整个中国真懂《庄子》者共两个半人,一个是庄子本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指马叙伦或冯友兰,因当时马、冯二人皆从哲学的角度讲《庄子》。另有一说是指日本某学者,意思是指在中国真正懂《庄子》者乃他自己一人而已。
刘文典如此自夸,并不是信口开河或真的“精神不正常”,的的确确有个三踢两脚的本事。每当他开讲《庄子》,吴宓等几位重量级国学教授经常前去听讲,刘文典见了并不打招呼,仍旁若无人地闭目演讲,当讲到自己认为出彩的节骨眼上,戛然而止,抬头张目望着教室最后排的吴宓,慢条斯理地问道:“雨僧兄以为如何啊?”吴宓闻听立即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见此情景,刘文典与学生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如此情形,令刘文典越来越不把一般教授放在眼里,且极端鄙视现代文学,对搞新文学创作的学者更是轻视,放言“文学创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当有学生问刘氏对现代作家巴金作品的看法时,刘文典颇为傲慢地道:“只知把她娘,不知有把妗。”为显示自己的气势,刘还不顾情面地公然大骂在联大任教的同事沈从文。沈是林徽因“太太客厅”时代的新生代人物,原来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曾当过兵、做过苦力,属于和钱穆一样靠自学成才的“土包子”学者、作家,后入校教书,但一直没有西洋与东洋“海龟”的神气,而现代文学在中国传统的学术体系中被视为末流,《经》《史》《子》《集》才是学问的大道,故沈从文在校中颇为东西洋大小“海龟”轻视,沈氏在文章中也不断称自己为“乡下人”。
有一次警报响起,日本飞机前来轰炸,众师生匆忙向野外山中或防空洞奔跑躲避,刘文典夹着一个破包袱于狂奔中,突然发现一青年人冲到了自己前面,定睛一看乃是他平时最瞧不上眼的沈从文,立时火起,一把抓住沈的衣领,喝道:“我跑是为了给学生讲《庄子》,你这个该死的跑什么跑呵,要跑也应该是我“庄子”先跑!”沈从文在联大由于辈分较低,加之生性腼腆,不太轻易与人较劲儿。此时见瘟神一样的东洋“海龟”兼“国宝”刘文典气势汹汹地逼来,未敢计较,索性一缩脖子挣脱刘的束缚,来了个逃之夭夭。刘氏仍不知趣,在后面继续嘟囔叫骂,忽见敌机飞临头顶,炸弹落下,乃立即收住嘴巴,放开脚步狂奔起来。——毕竟炸弹是不管庄子本人还是什么“海龟”或“国宝”的。
正是由于刘文典对新文学与现代作家的轻视,几年后当他得知学校当局提拔沈从文由副教授晋升为教授时,勃然大怒,对众人大叫道:“在西南联大,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400块钱,我该拿40块钱,沈从文该拿4块钱。可我不会给他4毛钱!如果沈从文都是教授,那我是什么?我不成了太上教授?”
(来源《南渡北归》第三部《北归》,本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