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郦波新著《唐诗简史》,带你品读唐代王朝历史与诗人浮沉命运,解唐诗、说唐史,还原心中大唐,走进恢弘却温暖的大时代。
杜甫画像,见于《晩笑堂竹荘画传》
登楼赋诗,是古人最喜欢的事,也是最难的一件事。
因为若此前有名人名句、名篇名著,想要后来居上,则何其难也!连“诗仙”李白登黄鹤楼都要搁笔,那么“诗圣”杜甫又会如何呢?
当五十七岁的杜甫登上岳阳楼时,他的平实内敛,他的沧桑博大,早已让他能够超越一切。我们今天就来赏读的杜甫的千古名作《登岳阳楼》。诗云: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登上岳阳楼的时候,已有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样的雄词伟句。此时此刻,杜甫会不会像李白那样搁笔而叹呢?当然不会。因为这时登岳阳楼的是老杜,而当年登黄鹤楼的是小白。当小白后来变成太白的时候,也已然有了超越。
就律诗而言,杜甫晚年所作这首《登岳阳楼》,不只从格律,而且从即景抒情的意境、“诗言志”的胸怀与抱负,以及诗可以兴、观、群、怨的最高格局来看,都可谓是典范中的典范、诗中的诗。
清代嘉庆《巴陵县志》岳阳楼图
那么,这首五律的奥妙到底在哪里呢?
首先第一联,看似毫无稀奇之处,平平道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杜甫首联用的大概是一种最平实的写法了。明明是在写诗,却是一种散文的笔法,仿佛单纯是客观的记录。此时登楼,心境不可曰不喜,也不可曰不悲,甚至不可曰喜亦不可曰悲。仔细揣摩,却又别有洞天。按照律诗的技法,颔联、颈联要求对仗,而首联、尾联并没有严格的对仗要求。但这一联看上去纯是客观叙述,“昔闻”对“今上”,“洞庭水”对“岳阳楼”,平平淡淡之中却对得极其工整,在一片平实之中已暗藏天地。
杜甫于律诗的创作,既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勤奋,又有无与伦比的天赋。他这首晚年所作的《登岳阳楼》和他早年所作的《望岳》对比来看,在诗歌的创作技巧和创作天赋上是何等的呼应。两首诗的首联都以散文笔法起句,《登岳阳楼》说“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而《望岳》则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种问答的句式,更是典型的散文笔法。又如他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也是散文的问答方式,起句平实内敛,却又包蕴无比丰富,内中自有天地。当然,杜诗中也有奇峰突起,比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样陡起壁立、令人耳目一新的起句。可见,或奇绝,或平淡,在杜甫手中已是驾驭自如,履险如夷呀!
首联平实而不平庸,接下来的颔联片刻另开天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坼”是裂开的意思,所以解读第三句,向来说洞庭湖浩瀚无际、波涛连绵,像把吴地与楚地,一向东、一向南,给裂开了一样。这是写洞庭湖水的苍茫之力,仿佛把吴地挤向了远远的东边,把楚地挤向了南边。这一解释是最通行的解读,但我从文字上反复推敲揣摩,觉得这种说法虽然已成定论,但似乎还没有理解杜甫的原意,没有达到杜甫的境界。
明代安正文《岳阳楼图》
如果说,吴在洞庭湖东,楚在洞庭湖西,好像被洞庭湖分作两半,那么为什么不是说“吴楚东西坼”,却说“吴楚东南坼”呢?而且回看春秋时期的史实,楚国的地域可以东至太湖,甚至现在苏北很多地方都曾经是楚国的地盘。像南京,古时为什么称金陵?因为楚威王最早在这里设金陵邑,此处又称“吴头楚尾”。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中也说,从南京到镇江的这一带宁镇山脉可谓“平明送客楚山孤”。所以说东南这一带很多地方都曾为楚地。但反过来,吴国也曾是春秋五霸,挥兵西上,一代军事天才孙武子带兵,千里奔袭,短时间内攻灭楚都。但就春秋时期的地形而言,论吴国的地理边界,似乎从来都与洞庭湖无关。
事实上,洞庭湖与吴国远离千里,又怎么能够分开吴楚之地呢?所以除非杜甫所说的不是春秋五霸中之吴,不是吴王阖闾、夫差之吴,而是三国魏、蜀、吴之吴,是东吴之吴,一切地理上的疑惑便可迎刃而解。因为春秋战国时,岳阳属楚国,而到三国时则属东吴了。杜甫身临岳阳楼上,他所说的“吴楚”不是被洞庭湖分开的吴和楚两块地方,而指同一块地方,是洞庭湖身后中国东南广袤富饶的千里沃土。而这一片东南之地,春秋时属楚地,三国时属吴地。当然可能有人会问,那为什么不叫楚吴?应该是楚国排在前面,东吴排在后面啊。这很简单,因为从诗律的要求来看,这一句的第二个字应该是一个仄声字,而“吴”字是一个平声字,“楚”字是一个仄声字,所以必须是“吴楚东南坼”,而不能是“楚吴东南坼”。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洞庭湖分开的不是吴与楚,不是东与南,那它分开的到底是什么呢?“坼”这个字,《说文解字》说“坼者,裂也”,就是分开、裂开的意思,而且它的部首是土字旁,所以是大地的裂开。所以《淮南子》说“天旱地坼”,是指干旱的时候大地裂开。但是,“坼”字的裂开之意,从训诂的角度上来讲,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用法,就是《周礼》里所说的“卜人占坼”。这说的是什么呢?是说古人占卜的时候,要用甲骨。所谓甲骨文,就是刻于甲骨的占卜文辞。占卜时所观察的那个裂纹,就是占卜的重要依据。所以又有“坼兆”之说。这样的“坼”字,这样的分裂、裂纹、裂隙、裂缝,又有了神秘的命运信息,甚至是神秘的宇宙信息。
元代夏永《岳阳楼图》
《山海经》有云:“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就是先民对我们这片神州大地在地形上的粗略认识。而这种使得“地陷东南”,造成整个东南之地如裂开漂浮的板块一样的洪荒伟力,竟然是来自洞庭湖水。所以,第四句接下去说:“乾坤日夜浮。”这种苍茫之力何其伟岸,使得整个天地,都恰似在湖水中日夜浮动。郦道元《水经注》曾说,洞庭湖“广圆五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曹操《观沧海》亦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之句。所以,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十个字中无一字提到水,却写尽了洞庭湖水的苍茫浩瀚之力。本来前面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几乎已把洞庭湖水的伟岸之力写到穷尽,但杜甫更翻其上。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曰:“三、四句雄跨今古,比之孟襄阳实写洞庭,本领更大。”
那么,这两句只是写尽了气势与格局的雄浑超绝吗?
其实不然,杜甫此时已经是五十七岁高龄,离他苍凉离世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也是杜甫晚景最为凄凉的一段时间。此时他江湖漂泊,身染沉疴,已不是当年《望岳》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杜甫,也不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时“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杜甫。此时的杜甫不仅不能“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甚至接下来还要溯湘江而上,流离失所,甚至最后困死于孤舟。
杜甫此时登岳阳楼,是在他一生最为困顿、最为艰难的漂泊生涯中。这时的杜甫一直举家住于孤舟之上。由于生活困难,不但不能北归,而且被迫更往南行,所以他说“吴楚东南坼”,被割裂的岂止是东南大地,还有他这颗不能归乡的游子之心呀!但是,如此贫困、如此窘迫的杜甫,在这种人生的凄凉境遇下,为什么能写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样雄跨今古、气压百代的名句呢?这样大的气势与格局,又与他自己的人生有怎样的关系?
我们来看第三联,“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漂泊江湖,亲朋故旧没有一点音讯,年老体弱,生活所居唯在这一叶孤舟。杜甫说“老病有孤舟”,“老病”一词并非夸张,而纯是实写。这时的杜甫,处境艰难、凄苦不堪,而且年老体衰,身患各种疾病。他向有肺病,又染风痹之症,此时已左臂偏枯,右耳已聋,基本上是药不离口了。可是这样悲苦艰难的杜甫,为什么在登临岳阳楼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平静呢?
杜甫像
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不见悲喜,不见浮沉,可第二联却又突然胸怀浩大,“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他是在为自己悲苦的命运而悲叹吗?此时的他,亲朋无一字相遗,老病唯孤舟相伴,自叙如此落寞,写景却如此阔大。而且从颔联、颈联的对比来看,两联诗境一则极阔大、极雄浑,一则极悲切、极逼仄,这难道不矛盾吗?其实一点都不矛盾。不仅不矛盾,还是极其完美的统一。这便是如尾联所曰:“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一句“戎马关山北”,也可以反证第三句的“吴楚东南坼”中“吴楚”和“东南”是一个整体;而“戎马关山北”的具体所指,应该是当时吐蕃的两次入侵,因吐蕃大军南下,唐都长安报警不息。当时西北战火不断,饱经兵乱之苦的大唐始终不得安宁。此时此刻,饱经流离、身处东南的杜甫凭窗越过苍茫的洞庭湖水,举目望向长安的方向,望向戎马关山之北,所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所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凭轩远眺、涕泗横流,不是在悲叹自己悲苦的命运,而是心心念念处皆家国、皆天下、皆神州沉浮的命运啊!所以“涕泗流”是老泪横流,是为了家国,为了天下,为了族群的忧患之泪。
我们讲《登幽州台歌》时说过,涕是无声之泣,泣是有声之哭。涕泗横流是什么?是眼泪奔涌而出。眼泪是什么?眼泪不也是一种水吗?杜甫眼中所奔涌的泪水,为家国命运悲叹的泪水,和那苍茫的洞庭湖水一样,在沉沉浮浮中映现出来的是一个家国、一个王朝的流离命运!
至此,因为那颗悲悯之心,杜甫个人的命运与天下的命运,与族群的命运,与王朝的命运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一个家国、一个王朝的命运、一个时代的命运,和一个个体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这就是浩大的连绵,这就是连绵的诗脉。
翻译成朝鲜语的杜甫诗
所谓即景抒情、因景生情、情景交融,在杜甫诗中简直是臻于极致。回头再来看,“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一首联的平静,却是何等平实又内敛,真有无尽涵咏之妙。一则昔闻今上,却有了却夙愿之意。二则昔闻今上,以见人生无限感慨!所谓“昔闻洞庭水”,是说年轻时就对岳阳楼、对洞庭湖水怀着无限向往。那时的杜甫,想来风华正茂,想来便如《望岳》时的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是,待到“今上岳阳楼”之时,已是风烛残年、白发苍苍,潦倒颠簸、归期无望,所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而整个大唐的命运,不也是这样吗?昔闻之时正是一派盛唐气象,而如今“安史战乱”之后,神州动荡不息,大唐盛景不再,怎不让人徒生时局之悲!所以,一句“昔闻”“今上”,有杜甫自己的身世之悲,也有大唐由盛转衰的家国之痛。
杜甫之为杜甫,这样百感交集的情怀、沉郁顿挫的情感,只从极平淡处写来,却诗律谨严、对仗工整,诗脉绵密细致,真是“晚节渐于诗律细”。而他那“诗圣”的情怀,永远将个体的命运与家国天下、与族群、与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连。不论个人的命运如何,他心中的悲悯,始终是面对着天下,面对着黎元百姓。
这种忧患、这种大慈悲,才是杜甫之为杜甫、杜甫之为“诗圣”的关键。
作者简介:郦波,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央视“百家讲坛”栏目主讲人,全民阅读形象大使,“中国诗词大会”第三季嘉宾。
《唐诗简史》,郦波著
注:本文摘自郦波著《唐诗简史》,经作者授权刊发,原标题为:一个王朝的流离命运——杜甫《登岳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