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对道学诸儒郑重提出的《中庸》乃孔子传于曾参、曾参传于子思的说法(1)予以驳难,指出:
孔子尝言“中庸之德民鲜能”,而子思作《中庸》;若以《中庸》为孔子遗言,是颜(回)、闵(子骞)犹无是告,而独閟其家,非是。若子思所自作,则高者极高、深者极深,宜非上世所传也。然则言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必有谬误。(2)
他细考《论语》,发现“中庸”仅有一见,显然在先秦孔门并不占重要地位。况且,如《中庸》所述确系孔子遗言,为什么颜回、闵子骞等主要弟子未闻师教,而“独閟其家”呢?这是不能成立的。所以,既谓《中庸》为“子思所自作”,则不可谓其“上世所传”。并且,所谓“子思所自作”亦颇成问题:“汉人虽称《中庸》子思所著,今以其书考之,疑不专出子思也。”(3)叶适对于曾参独受孔子亲传之道而又传之于人的说法很不以为然,说:
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皆一道,孔子以教其徒,而所受各不同。以为虽不同而皆受之于孔子则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独受而传之人,大不可也。(4)
在他看来,孔子之时,“礼”已崩坏不行,“道”分散而不可复,“惟义数之在书者尚可传,义理之在人心者犹不泯,故颜(回)、曾(参)欲求之于心,子贡(端木赐)、游(言偃)、夏(卜商)之徒欲求之于书,孔子皆指其偏失处,至明至切。然终以分散而不可复合者,礼已坏而不行,行之又无所因故也。”(5)既然如此,那末,被道学诸儒吹嘘为独得孔圣真传的曾参——子思——孟子相承之学,其实不仅与孔子本人思想不相符合,而且正背离了由尧而至孔一脉相传之“道”:“按后民言道统相承,自孔氏门人至孟、荀而止。孔氏未尝以辞明道,内之所安则为仁、外之所明则为学,至于内外不得而异称者,于道其庶几矣。子思之流始以辞明道,辞之所之,道亦之焉,非其辞也,则道不可以明。孟子不止于辞而辨胜矣。……学者苟知辞、辞之未足以尽道,而能推见孔氏之学以上接圣贤之统,散可复完,薄可复淳矣。不然,循而下之,无所终极,断港绝潢,争于波靡,于道何有哉!”(6)
叶适对《中庸》诸多概念均作出与道学诸儒迥然有异的诠释。如《中庸》开篇即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朱熹《四书集注·中庸章句》释之云:“命,犹令也。性即离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是则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可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而叶适则认为,(一)“万物与人生于天地之间,同谓之命”,只是“人之所受者衷(中、正之意),而非止于命也”,故而唯有人才能认识事物之“当然”。(二)对于“性”,只“可以言若有恒性,而不可以言率性”,却不能认识事物之“当然”,而又主观地认为“所谓当然者率之,又加道焉,则道离于性而非率也。”(三)对于“道”,只“可以言绥(安定),而不可以言修”,因为若民有“恒性”而君能“绥之”,就不应再有所增损加减,而“修则有所损益而道非其实,道非其实,则教才强民以从己矣。”(五)“率性之谓道”是逆而非顺:“古人言道,顺而下之,‘率性之谓道’是逆而上之也。夫性与道合可也;率性而谓之道,则以道合性,将各徇乎人之所安,而大公至正之路不得而共由矣。”(六)“道也者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之说自相矛盾:“夫自户而出,则非其户而不出者矣。今曰‘不可须臾离’,则是无往而非户也;无往面非户,则‘不可须臾离’者有时而离之矣。将以明道而反蔽之,必自此言始。”(7)
道学诸儒推尊《大学》,称之为“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但叶适认为其虽名为“大学”,而实则应为“小学”。他说:
所谓大学者,以其学而大成,异于小学,处可以修身、齐家、出可以治国、平天下也。然其书开载笺解,彼此不相顾而贯穿通彻之义终以不明。学者(指程、朱)又逐逐焉章分句析,随文为说,名为习大学,而实未离于小学,此其可惜者也。(8)
叶适尤对《大学》“格物致知”程朱说提出批评。他总论《大学》时曰:“意可形也,必可存也;在意为诚,在心为正。夫然后修其身、齐其家,以至于天下,而是书既言之矣。致知格物在心、意之先,为大学之要,而是书不言焉。”(9)更对程朱“格物穷理”说批评道:
程氏言:“格物者,穷理也。”按此篇,心未正当正,意未诚当成,知未至当致,而君臣父子之道各有所止,是亦入德之门尔,未至于能穷理也。若穷尽物理,矩镬不逾,天下国家之道已自无复遗蕴,安得意未诚、心未正、知未至者而先能之?《诗》曰:“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疑程氏之言亦非也。若以为未能穷理而求穷理,则未正之心、未诚之意、未至之知,安能求之?又非也。然所以若是者,正谓为《大学》之书者自不能明,故疑误后学尔。以此知趋诣简捷之地未能求而徒易惑也。(10)
这里明确提出程、朱以“格物”为“穷理”是错误的,因为“格物”只能达到致知,而不能达到穷理,不经过致知、正心、诚意等阶段是不能达到的;越过必经阶段而把“格物”说成是“穷理”,就会把认识引向神秘主义的道路。程颐就是这样“疑误后学”的,当其把“格物”说成是“穷理”后就立即宣称这是他所发现的《大学》指示给人们的一条“简捷”途径。朱熹发展此一路,说:“至于用力之久,而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体体大用无不明矣。”(11)叶适对此斥曰:“然仁必有方,道必有等,未有一造而尽获也。一造而尽获,庄、佛氏之妄也。”(12)所谓“一造尽获”就是朱熹所谓“一旦豁然贯通”,这实质上是庄、佛的顿悟说。叶适洞悉到在这方面,道学阵营中的理学和心学是相通的,尽管各自表述不同,却殊途同归,故其指出:“今世之学,以心起之,推而至于穷事物之事与,反而至于复性命之际”;“今之为道者,各出内以治外也,然而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常患其不合也。守其心以自信,或不合惑,则道何以成?”(13)这就将理学和心学合在一起加以指责,从而划清了与道学的界限,并更凸显出叶氏儒学思想的批判精神。
[注释]
(1)二程断言《中庸》传自孔子,谓:“《中庸》之书,决是传圣人之学不杂,子思恐传授渐失,故著此一书。”(《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中庸》之书,是孔门传授,成于子思。”(同上)这显然是在通过《中庸》的授受来强调孔门存在着一个孔子——曾参——子思的统绪。
(2)《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九。
(3)上书卷八。
(4)上书卷十三。
(5)上书卷八。
(6)上书卷四十四。
(7)上书卷八。
(8)同上。
(9)《水心别集》卷七。
(10)《习学记言序目》卷八。
(11)《四书集注·大学章句》。
(12)《水心别集》卷十七。
(13)上书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