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中的《楚居》一篇,详载楚国始祖居地及列王都邑,直到战国中期的悼王、肃王。其篇首三段,分别叙述季连、鬻熊、熊绎的传说。季连降居隈山,逆上洲水(均水),娶“盘庚之子”之女“妣隹”,为楚王室所自出。“妣隹”即新蔡葛陵简的“(川阝)追”。鬻熊即是穴熊,《帝系姓》、《楚世家》误为二人。鬻熊及其子熊丽居于“京宗”,疑即荆山之首景山。熊绎則徙至“夷屯”。一直到熊渠都居于该地,应即文献中的“丹阳”。
【关键词】清华简;《楚居》;楚国
【作者简介】李学勤,1934年生,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所收《楚居》一篇【1】,共简16支,内容叙述楚国先祖列王直到悼王、肃王时的居地都邑,有非常重要的学术价值,已经受到学者们的广泛注意。篇首追溯古史,有三小段,分别涉及季连、鬻熊和熊绎,虽正如王国维《古史新证》所说,其间“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2】,但系楚人自述,由之仍可对楚的历史和地理有更多的了解。特以此小文试作探讨,供大家讨论商榷。
三段传说中的第一段,所讲的中心是季连,简文说【3】:
季连初降于山,抵于空穷,前出于乔山,宅处爰波。逆上洲水。见盘庚之子,处于方山,女曰妣隹(音zhui)……季连闻其有聘,从及之盘(泮),爰生伯、远仲。游徜徉,先处于京宗。
按季连见于现在《大戴礼记》中的《帝系》:
颛顼娶于滕奔氏,滕奔氏之子谓之女禄氏,产老童。老童娶于竭水氏,竭水氏之子谓之高氏,产重黎及吴回。吴回氏产陆终。陆终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谓之女隤氏,产六子,孕而不粥(育)。三年,启其左胁,六人出焉。其一曰樊,是为昆吾;其二曰惠连,是为参胡;其三曰籛,是为彭祖;其四曰莱言,是为云(妘)郐人;其五曰安,是为曹姓;其六曰季连,是为芈姓……季连者,楚氏(是)也。
《世本》所记大致相同,均为《史记·楚世家》所本,《世家》只是说明重黎、吴回都有祝融之号【4】。
陆终娶女隤生六子的传说,自然是反映族姓起源的神话,樊、惠连以及季连等等只是各族姓的始祖。《楚居》中的季连,看简文讲他降于山,句例与《国语·周语上》“昔夏之兴也,融(祝融)降于崇山”相类,足见季连是有神性的。明白这一点,简文提到商王盘庚也就不足为怪了。
简文云季连“见盘庚之子……女曰妣隹”,盘庚即迁都于殷的商王:“盘庚之子”与《帝系》“滕奔氏之子”、“竭水氏之子”等同例,也有可能是女性,而妣隹是盘庚的孙辈。按商王世系,“盘庚之子”和武丁同辈,则妣隹同祖庚、祖甲同辈。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据《诗·商颂》的《殷武》篇,武丁曾“奋伐荆楚,罙人其阻,裒荆之旅”,而殷墟卜辞也有当时南征的记录【5】。这一时期商朝的势力影响及于南方这一带地区,应该就是盘庚之子和妣隹传说的背景。
简文说,季连听说妣隹受聘出嫁,火急追赶,“及之盘”,“盘”应读为“泮”,即水滨,结合上文即洲水之滨。于是以之为妻,生了伯、远仲两个儿子,这是楚世系的直接源头。后来的楚君都出自妣隹,这正是她被尊称“妣”的缘故。
这一传说有一系列地名,即:山、空穷、乔山、爰波、洲水、方山和京宗,其间有几个是可考的。
山应是《山海经·中山经》内《中次三经》的騩山,也即《中次七经》的大騩之山,就是今河南新郑、密县一带的具茨山。《左传》昭公十七年云:“郑,祝融之虚也。”季连降于騩山,当与其为祝融之子的传说有关。
在考据上最重要的是汌水。季连在传说中“出于乔山,宅处爰波”而“逆上汌水”,是乔山及爰波在汌水的下游或更远处;然后“见盘庚之子,处于方山”。是方山在汌水的上游或其源出方向;最末在水滨追及妣隹,娶之为妻,是又顺汌水而下。
这条有关键意义的汌水,其实就是均水,见《水经注》。《汉书·地理志》作钧水,“上中游即今河南西南部淅川,下游即会合淅川以下的丹江,流入汉水”【6】。按《汉志》南阳郡博山旧名顺阳,应劭云:“在顺水之阳也。”《水经·均水注》:“均水南迳顺阳县西,汉哀帝更为博山县,明帝复曰顺阳。应劭曰县在顺水之阳,今于是县则无闻于顺水矣。”这个顺阳位在均水东北【7】,顺水显即均水。“顺”与“汌”都是从“川”声的字【8】,且与“均”、“钧”等字通假,古书曾见其例【9】。
确定了汌水就是均水,乔山和方山也即不难推知了。乔山是《中山经·中次八经》的骄山。经云“荆山之首曰景山……雎水出焉……东北百里曰荆山……漳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雎……又东北百五十里曰骄山”。据说骄山有神名围,“恒遊于雎、漳之间”。骄山位置虽不易确指,总在汉水以南荆山一带,近于雎漳二水的发源处。从那里向北,过了汉水,正好逆均水北上。
方山是《中次四经》的柄山,“方”、“柄”皆帮母阳部字。经云“柄山……滔雕之水出焉”。郝懿行《山海经义疏》称:“柄山、滔雕水及下文白边山,计其道里,当在宜阳、永宁(今洛宁)、卢氏三县之境。”由均水的源头再向北走,就到了柄山这一地区。
至于京宗,我怀疑与景山有关,是否如此,自然有待进一步论证,下文还将讨论。
《楚居》中的妣隹,我认为即是葛陵简中的追。
自2003年《新蔡葛陵楚墓》发掘报告问世以来,葛陵简中编号为甲三11、24的一支便受到有关学者的特别注意【10】。这支简记有祝祷之辞,内容是:
昔我先出自追),宅兹浞(雎)、章(漳),台(以)選喜(迁)尻 (处)。
简文是墓主平夜君成的口气,平夜君系楚王室贵族,所说“我先”指楚的先祖,所以这支简文句不多,却叙述了楚国王系所自出及其居处位置,关系重大,无怪乎学者纷起讨论了。
“昔我先出追”一句,在传世文献中可以找出不少足与对比的例子,如《国语·晋语四》曹伯云:“先君叔振出自文王,晋祖唐叔出自武王”,韦昭解前者为“文王子”,后者为“武王子”。又《周语中》“郑出自宣王”,韦解:“郑桓公友,宜王之母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齐崔杼欲娶东郭偃之姊,“偃曰:‘男女辨姓,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杜预注:“齐丁公,崔杼之祖。齐桓公小白,东郭偃之祖。”《晋语四》“狐氏出白唐叔”,韦解:“狐氏,重耳外家也,出自唐叔,与晋同祖。”凡此都说明,讲“出自”某某者,是指族氏世系的来源而言,而所“出自”的一般是人名。
还有《墨子·非攻下》:“越王翳亏出自有遽,始邦于越”,“有遽”注释家不能解,但也都认为是人名【11】。
因此,董珊博士曾将“”释为颛顼【12】,在是人名这一点上是正确的,但“”实是“追”字,不能隶写为“”。清华简《保训》有“”字【13】,读为“归”,与“假”对称,是明确的证据。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呢?
“”字从“川”声,何琳仪教授曾读之为“均”【14】,是很对的。“追”字从“自”声,《说文通训定声》云:“字亦作堆,作雁,作塠”,而《七发》即“以追为之”,都在端母微部。由此不难看出,《楚居》传说中处于汌水地域的“妣隹”,就是葛陵简的“”,她正是楚王系所自出。
葛陵简这段话为什么一定要突出这样一位女性先人,也容易理解,因为讲“追”已经标明了“”,指出楚与今丹淅地区本来有着密切的关系,随后“宅于雎漳”,是中心的迁移。
三段传说中的第二段,中心人物是穴熊,简文说:
穴畲迟徙于京宗,爰得妣贼……乃妻之,生伍叔、丽季。丽不纵行,溃自胁出。妣贼宾于天,巫并该其胁以楚,抵今曰楚人。
按《帝系》云:
季连产什(付)祖氏,什(付)祖氏产內(穴)熊,九世至于渠娄鲧出。
末句费解,注释家有种种说法【15】,都难于成立。《楚世家》则说:
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事文王【16】,蚤卒。
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已指出:“鬻熊即穴熊,声读之异,史误分之。”【17】
近年由于包山简和葛陵简先后发现,大家看到其间祭祷的“楚先”,于“老童、祝融”之后或为“媸酓(鬻熊)”,或为“穴酓(熊)”,多认为穴熊、鬻熊当系一人【18】。现在看《楚居》,穴熊之下就是丽季,即《帝系》等的熊丽,证实了穴熊即鬻熊之说。
讲穴熊、鬻熊一人,难点在于依《帝系》等所说,季连的时代要早得很多,不能迟于虞夏之际。但在《楚居》,具有神性的季连以妣隹为妇,而妣隹乃商王盘庚的孙女,与祖庚、祖甲同世,他们的儿子鯉伯、远仲与廪辛、康丁同世,那么穴熊即鬻熊乃和武乙同辈,可以活到文丁、帝乙之时,他事于周文王,如《世家》引楚武王所说为文王师,从时代来说,是正合适的。
简文说鬻熊娶京宗地方的女子,称作妣,其子有侸叔、丽季,然后专门讲了丽季即熊丽诞生的故事。熊丽自胁而出,以致妣“宾于天”,即死亡。有巫者把她的遗体裂开的胁部,用楚即荆条缠合起来,成为“楚人”一词的始源。按古称“巫医”,《吕氏春秋·勿躬》载“巫彭作医”,《山海经·海内西经》中巫彭、巫抵等据说都是“神医”。因此,这比女隕启胁生六子的传说,神话色彩要淡薄得多了。
鬻熊、熊丽都居于京宗,简文还说,“至熊狂亦居京宗”。对照葛陵简的“宅兹雎漳”,不难推想京宗所在的范围。《墨子·非攻下》:“昔者楚熊丽始讨此雎山之间。”“讨”《说文》训为“治”【19】,可知熊丽是在雎水一带的山间,所以京宗之名有可能与《中山经》的景山有关。《水经·沮(雎)水注》:“沮水出汶阳郡沮阳县西北景山,即荆山首也。”《读史方舆纪要》云山在湖北房县西南二百里【20】。京宗得名疑即与该山有关。
三段传说中的第三段,中心人物是熊绎,简文说:
至熊绎与屈,使郗嗌卜,徙于奎宅(夷屯),为楩室。室既成,无以纳之,乃窃鄀人之犝以祭。惧其主,夜而纳尸,抵今曰,必夜。
这里有几点需作说明:
屈从简文看,是和熊绎并列的楚人首领,于史无考。楚国后来的屈氏,据《楚辞·离骚》王逸注,源于楚武王子屈瑕,食采于屈,因以为氏,时代要晚得多。
鄀嗌当系都人,楚鄀相邻,关于这个问题,将于下面细说。
根室是与祭祀有关的处所。怀疑“楩”应读为“燔”,《周礼·量人》注“肉炙也”,《说文》则作“”,云“宗廟火熟肉也”。燔室以肉奉祀,所以熊绎等偷了都人的无角牛。
“夜而纳尸”,“尸”训为“陈”,是说到黑夜才将牛肉送陈燔室。这种夜祭的习俗,成为楚国特有的传统,称为“栾”。按战国时楚历建亥,亥月称“冬夕”,子月称“屈夕”,丑月称“援(或远)夕”,巳月称“夏夕”,“夕”字都可写作“柰”。这告诉我们“”意即夕祭,而那几个月可能与举行“”祭有关。
《楚居》载熊绎徙于夷屯,对照《楚世家》:
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
看来夷屯就是丹阳。简文明确说自熊绎一直到熊渠“尽居夷屯”,这对论断该地的地理方位非常重要。
《世家》又记楚武王云:“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可见周初已有楚号。周昭王南伐楚,不仅见于文献,也有许多青铜器铭文,是大家熟悉的。熊绎是成、康时人,故《左传》昭公十二年楚灵王说:“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昭王时的楚君当系熊绎的子辈,《楚居》称熊只,《世家》误为熊艾。不管怎样,其时楚都是在夷屯。
前些时我曾介绍新出现的一件周昭王时青铜器京师畯尊【21】,其铭文是“王涉汉伐楚,王有(?)功,京师畯以斤功厘贝,用作日庚宝彝。”。可与古本《纪年》“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荆,涉汉”相对照,证明楚都是在汉水以南。如果再考虑到《左传》昭公十二年楚右尹子革说的“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楚都的位置就更为明确了。
这里还涉及都国的问题。从简文楚人自有祀典看,楚与都只是邻近,不会有同源的关系。楚人芈姓,鄯据《世本》则为允姓,自然相远。郭沫若先生《两周金文辞大系》曾详论西周晚期以下的青铜器铭文有上都与下部。按《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杜注:“都本在商密,秦晋界上小国,其后迁于南郡郡县。”商密在今河南淅川西南。都县在今湖北宜城东南【22】。《大系》据下鄀公鼎出于上雒,即与商密接壤的陕西商县,指出下鄀在商密,上鄀在“南郡鄀县”即湖北宜城,并说:“上下相对,必同时并存,盖由分封而然。意南郡之鄀为本国,故称上;上雒之鄀为分枝,故称下。”陈槃先生《春秋大事表譔异》也肯定此说【23】,这便与杜预的说法相反。《楚居》简文所述楚、都关系,是对郭说的有力支持。
注释:
【1】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上海,中西书局, 2010年。
【2】王国维:《古史新证》,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l994年,第1页。
【3】尽量用通行字体转写,下同。
【4】参看李学勤《谈祝融八姓》,《江汉论坛》1980年第2期,收入《李学勤集》,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
【5】江鸿:《盘龙城与商朝的南土》,《文物》1976年第2期,收入《当代学者自选文库·李学勤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l999年。
【6】《中国历史大辞典·历由地理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第382页。
【7】《杨守敬集》第五册《水经注图》,南七西三,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
【8】《说文》小徐本。
【9】高亨:《古字通假会典》,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第79页。
【10】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蔡葛陵楚墓》,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图版七七。
【11】参看吴毓江《墨子校注》,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l992年,第203—204页。此外长沙子弹库楚帛书也有关于伏牺的类似文句。
【12】董珊:《新蔡楚简所见的”顓顼”和“雎漳”》,简帛研究网http://www.bamboosilk.org/admin3/html/dongshan01.htm,2003年12月7日。
【13】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保训>释文》,《文物)2009年第6期。
【14】何琳仪:《新蔡竹简选释》,《安徽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
【15】参看方向东《大戴札记汇校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54—756页。
【16】众本此句“鬻熊”下有“子”字,据《史记会注考证》引《艺文类聚》删。
【17】参看方向东《大戴札记汇校集解》,第754页。
【18】参看黄锡全《古文字与古货币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461一465页。
【19】参看罗运环《楚国八百年》,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l992年,第72-73页。
【20】杨守敬:《水经注疏》,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l989年,第2694-2695页。
本文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 “出土简帛与古史再建” (09JZD0042)和国家科技支撑计划“中华文明探源及其相关文物保护技术研究”项目课题“古代简牍保护与整理研究”(2010BAK67814)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