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是我国叙事文学的奠基石,被誉为“百代文章之祖”。而关于《左传》的成书,却是至今依然扑朔迷离的一大疑案。两千年来,由于传统经学观念的束缚——特别是汉儒炮制的“孔圣人作《春秋经》”的经学神话,将人们导入了误区,或者说是引入了迷宫,所以人们对此尽管有种种的怀疑和推测,却始终未有根本的突破。
对于这一直接涉及史学、文学、哲学各领域学术发展的重大课题,显然不能将其束之高阁。笔者不揣浅陋,近十年来对此作了新探,发表拙著《〈春秋〉考论》[注],通过多方面的考证,初步论定孔子所作《春秋》非《春秋经》,而是有着“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史实、“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另一部《春秋》(司马迁语),是左丘明据以“具论其语”而成《左传》的蓝本。但对左丘明究竟如何“具论其语”,尚缺乏深入的探索。学界亦有朋友对笔者的观点明确提出质疑,本文试对此作进一步的考论,就教于方家,并借此抛砖引玉,以期将研究引向深入。
一、“孔子史记”辨正
关于《左传》成书,最早记载见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是以孔子明王道……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七十子之徒口受
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
注:姚曼波《〈春秋〉考论》[M],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出版。
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注]
对《左传》成书之所以产生争议,矛盾的焦点集中在对“孔子史记”的理解与界定上。按照传统的说法,“孔子史记”即指《春秋经》。然而仔细考察起来,这其实只是汉代经学家的臆说,并无可靠的史实根据。正因如此,从唐代的卓越史学家刘知几开始,怀疑和否定者代不乏人,今人顾颉刚、杨伯峻等先生直接以史实的考证明确否定孔子“作”或“修”《春秋经》。拙著《〈春秋〉考论》在前人的基础上对此作了全面深入的探考,彻底推翻了汉儒的陈说。这里试举其一例。比如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而《春秋经》对发生在鲁国的弑君五、逐君二的史实无一给予揭露和诛伐。相反,对乱臣贼子如连弑二君的鲁国公子庆父、逐君篡权的季孙意如、齐国弑君的崔杼、陈恒等人的政迹详加记载(其中对季孙记载多达七次,对崔杼记载有六次)。尤其无法解释的是,《春秋经》对乱伦通奸、参与弑君杀夫的鲁桓公夫人姜氏,记载达十二次之多,从她与齐侯的一次次幽会,到她的死、下葬,无不年月井井。她死,称“薨”;下葬,还尊其为“葬我小君文姜”(《春秋经》庄公二十二年)。哪有半点“笔削”之迹“诛伐”之意?相反,对孔子之所尊所爱,如春秋时期作出了杰出历史贡献的政治家管仲、子产、晏婴等,《春秋经》却未书一字。孔子盛赞子产有“君
子之道者四”(《论语·公冶长》),也连连赞扬管仲:“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可谓推崇备至,但《春秋经》对这两人却都只字未提。当“笔”不“笔”,当“削”不“削”,圣人“笔削”之迹竟在何处?当“伐”不“伐”,当“褒”不“褒”,“《春秋》大义”又体现在哪里?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从《春秋经》中实在找不到任何令人信服的圣人“窃义”之迹。
然而,孔子没作《春秋经》,不等于没作《春秋》。因为《春秋》本是史书的泛称,并不仅是一本《春秋经》。有人却因此而否定孔子作《春秋》的史实,甚至说它是孟子和司马迁为了“圣化”孔子而“作伪”。这种说法不仅缺乏史实依据,而且也不合逻辑。试问:若要“圣化”而“作伪”,为何一定要伪造他作一部仅一万多字的“断烂朝报”式的《春秋经》,而不伪造他作《诗》、作《尚书》、作《易》?事实上,从周秦诸子到汉初硕儒如陆贾、董仲舒、《淮南子》作者、司马迁、刘向、刘歆等对孔子作《春秋》,不仅广为称颂,而且还广为征引,这是不容漠视也抹杀不了的史实。那么,孔子作的《春秋》是怎样一部书 它又到那里去了呢?其实,《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说左丘明“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已经揭示《左氏春秋》是以“孔子史记”亦即孔子《春秋》为基础“具论其语”而成的。我们既已排斥了孔子作《春秋经》的可能,那么,“孔子史记”无疑就是构成《左传》主体而性质与内容皆有别于《春秋经》的另一部《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