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革命精神源流考》⑴ 的写作缘起,是集中反驳学者顾彬在文章《上帝病——人病:论中国和西方的不完美性问题》提出的观点:与西方的现代国家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及社会运动乃基督教救世思想的世俗化形式几近相侔,现代中国革命思想也受到西方基督教世俗化思想及社会运动影响;其中最著名、影响最深远的范例是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见本书P2-P5)
顾彬提出这一观点对刘小枫无疑有很大刺激。作为当代中国汉语知识界基督(宗教)话语的代表性人物,刘小枫对共产主义思想及社会运动一向保持严厉批判态度,他或许能够勉强承认,西方的现代国家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及社会运动与基督教世俗化之间具有极内在的关联;⑵ 但是他绝不能容忍顾彬把基督教与现代中国革命相联系——“‘新中国’的精神想像为什么不可能出于周公,而非要是基督?难道只有基督才讲‘新天新地’?”(本书P8)(事实上,儒家的“新”是返古而开“新”,是“旧”瓶盛“新”酒,与基督教的用“新”皮袋装“新”酒在时间方向上产生的思想影响确实有微妙不同)在反驳中,他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一种企图,企图把二者之间的哪怕一点点藕断丝连都摘得一干二净。
另方面,刘小枫亦反感中国儒家/儒教传统与文化民族主义一起对个体权利的道义性剥夺。在刘小枫看来,中国儒家/儒教传统与文化民族主义两者本就具有某种通约性,(本书P57、P58)然后再进一步,论证儒教传统、文化民族主义和现代中国革命的“亲和性”——如此一来,儒教传统、文化民族主义和现代中国革命就成了互相亲和、沆瀣一气的“三位一体”,施以系统批判,正是一箭三雕。
在《儒家革命精神源流考》这本小册子里,正埋头中国经学研究的刘小枫小试牛刀,以现象学为考法,依据历史文本,追究历史中的精神现象,并对其中的思想质料做文化理论分析——引经典,密针线,集中力量,瞄准目标,开掘出一条儒家革命精神的源流,力图一举驳倒顾彬的“谬论”。
遗憾的是,一向崇尚个体言说、崇尚个人信仰表白的刘小枫,在面对所谓“儒教革命精神源流”与现代中国革命之关系这么一个需要相对客观且公允、审慎研究的综合性命题,在结合宗教学、文化学、政治学、社会学以及考据学等多种研究方法时,仍然未能避免、反倒过分陷入了他一贯的个体信仰表白的独断语式甚至独断态度里。记得韦伯在他那篇著名的《以学术为业》的演讲里曾严正宣称——“一名科学工作者,在他表明自己的价值判断之时,也就是对事实充分理解的终结之时。”⑶ 而从一开始,刘小枫就混淆了事实性描述与价值表白之间的界限,他的考证与推论的有效性随之大打折扣。
当然,刘小枫并不会把他的这部著作仅仅看作是一次纯粹个人化的立场表态,因为这等于一笔勾销本书的学术价值。可是在考证所谓“儒教革命精神源流”的过程中,他采取的正是某种先入为主的态度,在书中不断以反讽式的“微言”流露出某种先在的个人价值立场,即——无视、悬置或勾销了儒家传统之中积极的、超越性的宗教性及其信仰内涵——这样一来,书中的言述的个体性与学术的客观性形成冲突便不可避免。此种态度或立场在本书并非首度出现:早在他的《拯救与逍遥》,在对屈原的“天问”内涵与自杀行为的分析里,就已经盖棺论定儒家的“天人合一”论与“人人可以成圣”论是蕴涵着据人性之自信的、危险的人本中心主义。
我们知道,刘小枫起初是不承认儒家是宗教的。“过去我一直主张,儒家不是一种宗教”,但是,后来的他又放弃了这一看法,“理由是,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对宗教的理解显然不同而且有益于社会分析,因为,社会学更为注意功能的作用。从社会学立场把儒家视为一种宗教,将会是富有成效的。”为什么这样说?请注意,关键是紧跟的一句,“这反过来也会澄清何谓真正的宗教和在社会学层面上展开宗教批判。”⑷ 原来,刘小枫的儒家“宗教”观的背后是暗藏机锋:从社会功能的角度承认儒家是宗教,不等于视儒家与基督教为平等的、同一性质的宗教,反而,在经过了社会学层面的宗教批判之后,更可以澄清儒家做为一种“宗教”与基督教作为宗教的异质性。
笔者不禁由此想到康有为。康有为的“托古改制”,意图保留孔子之教在社会改良过程里的文化认同,他硬要把孔子变成一个教主,但“由于其本身穿凿附会的任意性,反而亵渎了孔子的地位,并使过去大家视为当然的经典的神圣性世俗化了。”学者林毓生指出,康有为牵强附会的“托古改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