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语》终章,乃孔子知命知礼知言之训,寓意深远,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命者,人生之大本也。礼者,理也,履也,行为之准则方圆。言者,人与世界交流合和汇通之涂辙。不知礼,无以立,人不能立何以行乎哉?不知言,无以知人,不知人终与人生世界睽隔。知命知礼知言,则人生之意义价值坦然呈露,其后乃可养而开之,养此命而展开人生之绚丽画卷。人生百态世间万物,莫不尽在命之中。不知命,则不能知礼知言,何以立身处世应对万物?故知命乃人生之首要。《易·系辞传》曰:“乐天知命,故不忧。”
中国人讲命,常讲天命、性命。天命在外,有可知有不可知,难以言说。性命专指人而言,乃人生所必知。《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即人之性命本于天命,人之性于天之性同,天命中可知与不可知的地方,都在人之性命中有所展现。人之命有限,而人之性无限。在此有限与无限之间,人类对无限与永恒之追求,按西方人的观念,正是宗教、哲学、艺术、科学之意义价值所在。而中国人的思想中,万物一体,天人合一,宗教、哲学、艺术、科学紧密相联不可分,也不必分,故中国人之艺术精神,与西方自有其异同。中国艺术所承载之精神,乃人生及宇宙之全体,广大精微,深远宽厚,情趣悠长。其所追求之艺术境界,与西方艺术旨趣相异。
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之有性,即是人兽相别之几希处。人与禽兽的生命,实无大分别,然人之有性,始见生之尊严,人生因此具有了无限之可能。故中国人不肯言生命,乃说性命,性命之性更重于生命之命。中国艺术之真谛,即在此一性字上。西方思想中,对性的探究体悟乃是分门别类求之,最后只能将万物一体之性归结为上帝。而中国人则认为此性即在于人性命之中,即心之德性上。故中国艺术更为自信自立。
二
性命之性,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诸葛亮《出师表》:“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当知此苟全性命,决不是苟全生命之义。当时若求苟全生命,以诸葛亮之才,北走魏,东奔吴,在曹操、孙权处求闻达,唾手可得,而诸葛亮则志所不为也。中国人之“命”字,涵两种意义:一是命在我,使我不得不如此做。一是命在外,使我如此做了却不一定做得通。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乃中国人之智慧,亦是对待生命之态度。中国人之“性”字,亦涵两种意义:一是生之本质,一是生之可能。人与人在生命的层面上,无不相同。但是人与人在生之可能上,即实现人生之价值上,却可能相差很大。人生之价值不以大小论,而以义来衡量。合于义之事在理,可为,不合理之事非义,不可为。可为与不可为,即价值之意义所在,即道之所在。性命之意义与价值,当在“义”与“理”之中求得。换言之,知命即是明义理,义理明就是知命,即是修德。德是自性本具之实理。心中有德称为仁,仁是全德之总称。依仁心而行事,谓之义。仁者,人之心;义者,人之路。行而有理有节,谓之礼。智辨是非,察识显微,无智则仁义礼皆粗。信者信此实理,真实无妄,光明磊落。故仁、义、礼、智、信称五常,即人心本具之五性。中国人骂人,说“你无道无理,没有人性。”这是很严厉的,即是说你不是人了。全世界只有中国人这样骂人。
义理之学备极于六艺,六艺也称为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是也。《易》乃群经之首,探幽至微,昭示天理。《春秋》本于《易》而明人事,道人事之至理。《易》推隐至显是全体,《春秋》是大用,《诗》《书》《礼》《乐》见天理之流行。《礼》顺天理而人事尽,万物位育焉。《诗》言志,类万物之情状而发人之心声,感兴而起,天人合一焉,故曰“思无邪”。《书》道事,疏通知远,明伦察物,尽知也。《乐》以道和,移风易俗,万物融和,神化之成也。六艺乃天地人根本之学,可统摄一切学术,无论中学西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皆属六艺之支流。艺术之根就在六艺。六艺非是某方面之学术理论,乃一以该全,周遍世间万般学问与行动。说六艺统摄一切学术,非是谓六艺之外的学术皆虚妄,而是说一切学术之根在六艺,体在六艺。体大根固用方能显。有条理统类,则繁而有序,循序而行,是为简易。六艺明大体,匡正道,世道滔滔,惟六艺正学能救!经济政治人文社科,惟有发于六艺之根,方是正学。发于六艺之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正学明则正道昌。正道之体或谓道心,即人心,乃是全体,无声无臭,至诚无息,黙而识之,方有所悟。道心非各个分门别类的科目之宗旨目标,这些宗旨目标属用的不同层次。道心人心,惟精惟一,乃见用之大体。
六艺含弘光大,包通万有,实则一也。一者何,理一也。散之则万殊,约之惟一理。在天为天理,在人为仁德。人之生乃天理之呈露,天理皆备于人之性,故人之生也直。然而人之生也惘,人不修性德,不能复见天理,人欲妄为天理泯灭矣。《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心统性情,心识得理一,心理合一,则七情中正诚和,发而莫不皆中节。此即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境,亦是中国艺术之最高境界。
《中庸》曰:“率性之谓道。”意思是说,人率循此性而行者便是道了,因天命之性即天人合一之性。故率性之道,即是天道,亦是人道,乃天人合德之道。此一性,人人所同有,人人各自所行之道,能汇通于人人共行之大道。此乃人类最高绝大的自由。中国艺术精神即在此最高绝大的自由中展开,故知命乃中国艺术之出发点。道不远人,中国人之大道,人人能行,当下即是。每个人所行之道,即是每个人个性才华之流露展现,而又能不悖于天理,汇通于大道。《论语》曰:“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就是这个意思。故中国艺术莫不亲切平易,平易而高远。平易之中乃寄托着一番深情厚意,人生之一动一静,一言一行,一草一木,莫不皆有情。此情即天地之性情,乃天理之流行。西方艺术或从高远求高远,失于冷漠怪诞;或是写实逼真,流于平庸,难见得平易亲切深远高大之和谐统一。惟中国艺术得天地性情之正,乃人性灵之绝妙表现。艺术作品格调之高下,就在于其所寄托之情怀,此情怀又常常是平易亲切的。此情是泛滥无所归,还是发于心而依于礼?此心是否已达心理合一天人合一之境?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也。
三
兹再将知命之说进一步言之。前文已说率性之谓道,《中庸》曰:“修道之谓教。”可见道是要修要教化才成的,修道就是教人如何率性。并非人举步一走,道就在脚下。前面可能是平坦大道,也可能是崎岖山路,抑或是万丈深渊。天命之性乃先天之性,先天之性还需经过后天修炼,才能成为德性。德者,得也,天下之理得于心中,光芒四照,路自然展现在脚下。故修道即是修德,修德即是率性。《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即大人之学,不通大学者,是为小人。德者,自明也,故称为明德。朱子《大学章句》:“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明德乃人智慧聪明之根源,行为之准则。识仁求仁,即识取人所得乎天之明德,以照亮自身。为照亮他人,故恶不仁,明明德也。明德,则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则与天地准,心与理合一,天人合德。《中庸》曰:“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易·系辞传》:“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通幽明,知生死,广大精微无遗漏,德之数大矣。研几极深,待机而发,不急不躁,必中正合理,开物成务,止于至善。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易·系辞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观事物消息盈虚变化流行之迹,体悟生命上达天理下顺人事之性,知命之乐可与天同乐。故知命即是乐天,乐天即是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