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David R. Schiller严格说来不是波士顿人,但是由于他家住在波士顿邻近之地,且经常往来于波士顿,故而勉强纳入于本系列。David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知名学者。但是作为一名儒学的业余爱好者,却对儒家有许多精辟独到的见解。他10几年如一日将大量精力投入到《论语》的翻译中,为了保证翻译质量,他的《论语》英译本修改了无数次,至今尚未拿去出版;他对希腊哲学以及西方哲学后来所走过的歧路的检讨,使得他得出以儒学和希腊哲学为基础重建人类科学的主张;他对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有痛切的反省和思考,这种思考使得他深深认识到儒学对于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重要意义,从而也使他走上了一条“儒家”的人生路。我与David相识已多年,对他的了解相对多一些,所以这里打算分成两次讲。这里是第一部分。
4年多以前,我因为写了一篇英文文章,想在美国杂志上发表,请了一位美国老师帮我修改文字,这位老师说自己不研究汉学,故而帮我找到了David R. Schiller来修改。当时我对David是何许人也完全不了解。但是在修改过程中,David通过电子邮件与我进行了大量的交流;不仅在语言文句上对我的文章进行了大量的加工,而且针对文章中涉及的有关西方哲学特别是希腊哲学方面的问题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建议,令我十分佩服他的希腊哲学功底。这篇文章后来在夏威夷大学主办的《东西方哲学》杂志2002年元月号上发表,其中当然有David的一份功劳。后来,前年David与妻子来北京参加第12届国际中国哲学大会,我与他进行了不少交流。去年我到哈佛来之前,他高兴得不得了,说要趁这次机会尽可能“榨干”我所掌握的儒学知识,其真正目的是想让我帮他完成《论语》的翻译工作。
David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从小在麻州长大,他目前住的房子还是他的祖父亲手所造。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激烈的反越战分子,他好像是因拒绝参军而没有在大学继续深造,读到硕士就毕业了。但是尽管如此,他在读硕士期间就受到了非常良好的西方哲学训练,此后虽多年没有从事学术,但是从来没有放弃对西方哲学特别是希腊哲学的热爱。至今他只要一跟我讲起希腊哲学,总是滔滔不绝,颇有见地。他家中所藏西方哲学名著更是不少,其中尤以古希腊哲学名著为齐全。他还会读希腊文,认识拉丁文。David今年虽然已经60多岁,多年靠经商维生,而非专门从事学术,但是任何一个到过他家的人都无法怀疑学术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最重要部分,他家的房子从上到下到处摆滿了书,从西方哲学到中国学术,从语言到历史,无所不有。他上次到我在北京的家时称他的书比我多8倍。他参加过不少有关儒学的会议,也写了一些论文发表,每次他都称自己为“独立学者”(independent scholar),相当于国内时常说的“自由作家”。此外,他曾经在出版社当过编辑,对英语的语言特征颇有研究,目前还在打算写一本有关英语语法的专著。
David自称自己是一个“儒家”(Confucian),他是通过研究《论语》这本书而成为儒家的。记得我第一次去拜访他时,他把我带到他家不远的小镇上吃比萨饼,就在我们邻座有两个当地妇女也在吃饭,他们可能是在讨论基督教的问题,其中一位忽然转过头来问David一个有关神的问题,被David泼了一瓢冷水。David回答道:“不知道!我是一个儒家。”两位妇女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了好半天。David低声得意地告诉我:“她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儒家,我是故意这样说的。”
与《论语》结缘
10多年前,David读到,美国著名诗人庞德(Ezra Pound,1885-1972)在其片段《诗经》译注中,称一个人如果没有读过孔子,就不能说他真正受到过教育。于是他开始阅读英人里雅各的《论语》译本,并发现不少地方文字有待改进。David有替人修改语句的习惯,但是他发现自己修改时无法确知某一个句子的正确含义是什么。于是就用他妻子的汉英词典来查对,由此他逐渐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并认识到孔子的思想是多么美妙和重要。这样他就开始了一个漫长的《论语》研究历程,这一过程把他造就成了一个“儒家”。10年多来,他对《论语》投入的心血是一般人所无法比拟的。由于他不懂中文,只好把各种不同的《论语》英译本全部找来,逐字逐句地推敲和研究;他的妻子虽然是个香港人,但是只对艺术感兴趣,对《论语》毫无兴趣,于是他把自己的岳父大人强行当成了他的《论语》研究助理,并在岳父的帮助下,于1994年就在现有的各种《论语》英译本的基础上将《论语》重新翻译了一遍。由于他岳父毕竟只是个普通华人,没有研究过儒家,所以10年来,David一直对自己的翻译之作缺乏出版信心,他的《论语》英译本一放就是10年,至今没有出版。但是在这10年里,他从未放弃对《论语》的修订,并阅读了“四书”中的其它几本,研究宋明新儒家,搜集中国历史资料,等等。就在我在美国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论语》英译本已经出了3稿,目前据说已近最后一稿,但是好像还不急于出版。他宣称,他的译本最为独特,出版后说不定能嫌大钱。
David不懂汉语,如何能“翻译”《论语》呢?严格说来,与其说他是在翻译,不如说是在研究。所谓的“译本”乃是研究的副产品,其具体过程是这样的:在读《论语》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很多难以读通的地方,于是将各种不同的英译本拿来对照,时常发现相互矛盾或含义不清之处。于是他找来有些英文注解本,如理雅各(James Legge)的英译本,既采用了朱熹等人的思想,也吸收了不少清代经学的研究成果,对《论语》逐章逐节、逐字逐句进行了英文注解,藉此David可以了解《论语》中多数字词的本义。以此为基础,David将《论语》中所有重要的名词术语一一编号,逐个逐个地考证其意义。这样久而久之,他就能融会贯通,一方面对《论语》各章各节的思想内容有了全面把握,另一方面又对其中许多章节之间的关系建立了认识。凡是自己还搞不明白的地方,他几乎是逢人便问。有一次他专门约好了杜维明先生面谈,在赴约之前事先把自己对《论语》中尚未搞清的一大堆问题一一记录下来,见到杜先生后抓住分分秒秒进行询问;有一次美国华裔学者李晨阳(Chenyang Li)等人到了他的公司,他就逮住他们一个劲地问了许多问题,而李晨阳也表现出了帮他解答的浓厚兴趣;这次我到美国,对他来说可算是个好机会,可以说为了帮他完成翻译工作,我也投入了不少精力。前后到过他家4、5次之多,他专门到波士顿来找我也有3、4次之多,每次我们在一起都是一呆至少一整天,甚至2、3天,他围绕《论语》中每一句话该如何理解我们进行了大量的讨论和无休止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