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讲:四川大学教授 谢谦
他们中多数人,哪里想当百姓的父母,不过想子民把他们当父母来孝敬罢了
儒家注重人伦道德,强调做人。所谓做人,就是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际关系很复杂,孟子概括为“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个排序很耐人寻味:父子第一,君臣第二。
父子一伦,古人叫做“天伦”,自然之伦,天经地义,不证自明。君臣这一伦,社会关系,并非自然关系,所以排在“父子”之后。先秦时代,各国人才自由流动,君臣关系是可以选择的,并非唯一,也非至上。今年是楚国之臣,明年就可能改换门庭,成为秦国的客卿,如李斯就是由楚入秦的外国专家。父子血缘关系,谁也无法改变。
秦汉以后,“五伦”的排序发生了变化: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君臣”被提到第一位,父子退居第二。这种前后变化,也很耐人寻味:难道秦汉以后的古人心中,“君臣之义”的重要性,果真超过了“父子之亲”?
当然不可能。古今人性相通,血浓于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问今天幼儿园的小朋友:最喜欢谁?小朋友一定会答:爸爸妈妈。问他为什么,他肯定说不出来,喜欢就是喜欢。古代小朋友也一样,不可能回答“最喜欢皇帝”吧?除非他受大人教唆,或者是个怪胎。
大人不如小孩诚实,会装假,会掩饰真情。三国的时候,魏文帝曹丕,某日宴会上,给在座诸位大臣出了一个“脑筋急转弯”:“假设君王和父亲同时得了绝症,而只有一丸药,能救一人,应该救君王呢,还是救父亲?”要求各位大臣讲真话。大家议论纷纷,有人大声说救君王,有人小声说救父亲。只有一位大臣邴原,为人耿介,却沉默不语,不参与议论。曹丕偏要问他,邴原这才大声回答:“当然是救父亲!”言外之意:这个问题,不言而喻,还用争论吗?曹丕没有责怪邴原,加他个“不忠”的罪名。那些声称舍父亲而救君王的大臣,无非是讨君王欢心而已,并不是发自内心。曹丕不是傻瓜弱智,岂能不懂?
君臣关系名义上虽被尊为第一,但在臣民心中,却未必然。《孝经》说:“孝者,德之本也。”还是将父子一伦视为道德的根本,做人的第一要义。于是,秦汉以后君臣父子之间的道德变化,就是打通父子与君臣之间的关系,要臣民以孝顺父母之心,来竭诚为君主服务。《孝经》讲“忠君”的道理,就是以孝为出发点,“以孝事君则忠”,“移孝作忠”。把对父母的孝心移到君主这里来,化孝心为忠心。为什么古人不说“移忠作孝”,像忠于君主那样孝敬父母?大家都知道,这是矫情。除非遇到非常时期,如将军在前线指挥对敌作战,父母突然去世,按照礼制,他应该回家奔丧。但将军一旦回家尽孝,谁来指挥千军万马?这时,皇帝会出面挽留,名曰“夺情”,移忠为孝,忠于职守,就是孝敬父母。
后来,皇帝们干脆自称“君父”,君主和父亲,合而为一。大臣也自称“臣子”,臣下和儿子,也合而为一。君臣父子,两位一体,形成旧专制时代的基本道德:忠孝。历代著名的忠臣孝子,不仅要受到朝廷表彰,还要被写入正史《忠义传》《孝义传》,青史留名。州县地方官也向皇帝学习,自称“父母官”,呼百姓为“子民”,口口声声“爱民如子”。其实,他们中多数人,哪里想当百姓的父母,逢年过节给子民发红包发压岁钱,不过想子民把他们当父母来孝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