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葛洪的人生哲学与其人生际遇有关。葛洪人生观的形成是由儒而入道,最终立足于道,其人生哲学总的表征是《庄子·天下篇》所谓“内圣外王之道”。行善升仙,“得道匡世”,是葛洪超越人生困境的理想生活方式,是其所认为的人生意义之所在,是其人生哲学的基本内核。
关键词:葛洪 ;人生哲学 ;佐时修仙;得道匡世
一、葛洪生平及其人生哲学形成的时代背景
葛洪(283-363)[1] 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丹阳句容(今江苏句容)人,为东晋时代著名道教学者。其身世,据《晋书》卷七十二《葛洪传》、葛洪《抱朴子外篇》卷五十《自序》等材料可知:
一、葛洪出身江东土著士族,其父晚年虽随孙皓降晋,但家世仕吴。江东士族素被中原士族视为“左衽之类”,葛洪成长于被歧视的环境里,加之少年丧父,家道中落,生活维艰。这是个天下解纽、社会动乱的时代,生活于世道乱离之下的葛洪,一生坎坷。丧父之后到二十岁,是刻苦学习的时期,他主要学习的是儒家经书和道教典籍。约二十一岁时曾一度从军,旋及南下广州。约二十二岁至四十岁前,先滞留广州,后回家乡,一边继续学习,一边著书立说,完成了《抱朴子》;其间晋室南渡,拉拢江东士族,葛洪因十余年前战功得以封侯食邑。约四十岁到五十五岁,又一度用世,为主薄、参军之类的佐吏。此后到罗浮山炼丹,终其一生。
二、葛洪自称:“少有定志,决不出身”[2],他的“本志”是修仙学道。但从其一生行状看,他实际上是徘徊于儒道、游离于出处之间,为内圣外王之道的实践者。在其潜意识中,未免没有儒家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文化心态,但又深知名位难就,仕途险恶,受制于人,不如修仙了道,养性全真,“在我而已”。内道外儒,乃魏晋士大夫普遍的人生价值观,葛洪亦以此安身立命。[3]
三、葛洪于二十岁之前即已学习神仙之道,但因“年尚少壮,意思不专,俗情未尽,不能大有所得”。[4] 以后俗情随年事增加而渐渐了却,专意修仙,成为当时神仙道教的集大成者。其神仙道教的渊源师承关系为:
左慈一葛玄一郑隐一葛洪
鲍玄--
这一道派的道术以金丹为主,既不同于三张一系的符水,也不同于上清派的存思。葛洪之师郑隐,“本大儒士也,晚而好道,由以《礼记》《尚书》教授不绝”。[5] 葛洪即继承了这一儒道双修的特点。
四、葛洪好学深思,广览众书,其“博闻深洽,江左绝伦。著述篇章富于班马,又精辩玄赜,析理入微”。[6] 所著篇章中,以《抱朴子》内外篇为代表作,“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7] 这里所谓“道家”实即道教,故清人方维甸《校刊抱朴子内篇序》指出:“虽自以《内篇》属之道家,然所举仙经神符,多至二百八十二种,绝无道家诸子。……寻其旨趣,与道家判然不同”。全书外篇的写作在内篇之前,从内外篇撰写的先后顺序,可看出葛洪思想的发展线索是由儒而入道。葛洪的人生哲学思想主要见存于内篇,内篇的主题就是证明神仙长生的实存性,正如其《内篇·自序》称:“今为此书,粗举长生之理”,“贵使来世好长生者,有以释其惑”。对神仙长生的追求,这是葛洪人生价值观的终极目标。
神仙长生思想为魏晋的一大社会思潮,流风所及,士大夫亦有信奉者。嵇康《养生论》认为:“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8] 相信神仙存在不虚。何敬宗《游仙诗》:“长怀慕仙类,眩然心绵邈”。[9] 恋慕神仙之心,跃然纸上。士大夫层中服食长生之风流行,这一现象,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已指出。士族中产生了世代奉道之家,这在陈寅恪先生《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中有详细描述。帝王中亦不乏信道者。雄才大略如曹操也咏唱出:“传告无穷闭其口,但当爱气寿万年”;“神仙之道,出窈入冥,常当专之”。[10] 晋哀帝“雅好黄老,断谷,饵长生药,服食过多,遂中毒,不识万机”。[11] 魏晋社会上活动着为数不少的神仙方士,从事神仙方术的修炼与传播,其活动地域从北到南,十分广泛。据《牟子理惑论》载:“灵帝崩后,天下扰乱,独交州差安,北方异人咸来在焉,多为神仙辟谷长生之术,时人多有学者”。[12] 这里虽然说的是汉末三国时吴地交州人学神仙术的情况,但也可看出是由“北方异人”传来,则仙术在北方亦有传播。神仙思想在民间的影响力,从孙恩利用道教举事可见。据《晋书·孙恩传》载:孙恩叔父泰“见天下兵起,以为晋祚将终,乃扇动百姓,私集徒众,三吴士庶多从之”,后为道子所诛,“众闻泰死,惑之,皆谓蝉蜕登仙”。至孙恩举事,便“号其党曰‘长生人’”,“其妇女有婴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婴儿投于水,而告之曰:‘贺汝先登仙堂,我寻后就汝’”。孙恩兵败投海自杀,“妖党及妓妾谓之水仙,投水从死者百数”。[13] 显然,孙恩利用了民众信仰神仙长生的心理来鼓动起义。上述事实表明,魏晋社会各阶层都有为数不等的神仙长生信仰者,神仙长生思想成为魏晋社会的四大时代思潮之一。[14]
在魏晋的神仙旋律中,不时冒出反调,这些反调衬托出神仙旋律的社会影响力。作为神仙不死的反命题,怀疑、否定神仙长生的观点自秦汉以来一直存在。扬雄《法言》第十二卷《君子》回答“世无仙,则焉得斯语”等问题时说:“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桓谭《新论·祛蔽》批评说:“今不思勉广日学自通,以趋立身扬名,如但贪利长生,多求延寿益年,则惑之不解者也”。又《辨惑》指出:“无仙道,好奇者为之”。[15] 王充《论衡·道虚》追问说:“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牟子理惑论》牟子自称:“虽读神仙不死之书,抑而不信,以为虚诞”,并讥讽:“神仙之书,听之则洋洋盈耳,求其效,犹握风而捕影”。[16]《三国志·虞翻传》载:“权与张昭论及神仙,翻指昭曰:‘彼皆死人,而语神仙,世岂有仙人邪!’”[17] 曹植《辩道论》认为神仙之书“虚妄”,仙人之说是“虚妄之词”、“眩惑之说”。[18]《列子·杨朱》载杨朱答孟孙阳问说:“理无不死”,“理无久生”。《抱朴子内篇》本身也记载了许多否认神仙不死的观点,如《论仙》载:“夫有始者必有卒,有存者必有亡。……死者,人理之常然,必至之大端也”。如此众多的神仙不死的反命题,反衬出长生成仙思想在当时社会上流传甚广,并就此产生了激烈的争论。葛洪著《抱朴子内篇》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回答这些疑问和攻讦,正如其自序说:“世儒徒知服膺周孔,莫信神仙之书,不但大而笑之,又将谤毁真正。故予所著子言黄白之事,名曰《内篇》。”[19]
神仙不死如此流行的深层原因之一是生命意识的强烈觉醒。潜意识中对死亡的恐怖,对生存的眷恋,对生命短促的哀叹,这种悲观的生命情调不时流露于汉末魏晋人的言谈中。《古诗十九首》反复吟诵:“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20] 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七哀诗》:“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又徐干《室思》:“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21] 郭璞《游仙诗》:“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吒”。[22] 王羲之《兰亭集序》:“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23]《晋书·孝武帝纪》载孝武帝晚年说:“自古何有万岁天子邪!”[24] 对生命的忧患和悲叹,以至于悲极而生乐。乐有两类,一类是杨朱式的及时行乐。《古诗十九首》已有:“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列子·杨朱》说得更明白:“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另一类是葛洪式的赶紧修仙,逃脱死亡。《抱朴子内篇·勤求》先是警告人们说:“里语有之:人在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且夫深入九泉之下,长夜罔极,始为蝼蚁之粮,终与尘壤合体,令人怛然心热,不觉咄嗟”。死亡如此恐怖,出路何在?《勤求》继而又劝诱人们修学神仙之业:“若心有求生之志,何可不弃置不急之事,以修玄妙之业哉?……是以上士先营长生之事,长生定可以任意。若未升玄去世,可且地仙人间”。成仙可以长生不死,至少能够“地仙人间”,解除死亡的威胁。上述两类乐观主义的生命论,杨朱式的是无可奈何的苟且行乐,葛洪式的则是高扬生命的主体性原则,我命在我,人力胜天,过分乐观地认为人通过修仙可以逃过生命的自然法则。由此也透示出,魏晋时代人们对生命的忧患悲叹,导致了及时行乐和神仙长生之风的流行,这两股风的社会影响很大,尤其是对神仙不死的追求,涵盖了社会各阶层。生命意识的高度觉醒,乃神仙不死说的强化剂,增强了人们对其信仰的力度。
魏晋时代,天下纷纷,战乱、瘟疫、政治恐怖,特别是统治集团的残酷内讧,今天我杀你,明天他杀我,“名士少有全者”,生命毫无安全感可言。值此动荡不安的时代,士大夫们的人生观亦发生巨变,治国平天下、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与价值追求为闲适恬淡、隐退山林、自由自在所取代。纷扰喧嚣的尘世带来恐怖与痛苦,汲求功名,活得太累,何如啸傲山林,闲云野鹤,轻松自如。即便是位处庙堂之上,也应象山林中一样,不为俗务所累。内圣之道成为朝野士大夫共同的价值目标。名垂宇宙的诸葛亮告诫其子:“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25] 且其最初的志向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26] 这道出了当时一般士人的心态。士大夫们这种人生价值观的转变,也给神仙思想的传播一个极好机会,为神仙思潮的形成提供了土壤。
葛洪的人生哲学就诞生于这样的时代思潮中。此外,葛洪的人生哲学对道家思想采取了批评与吸取的态度。葛洪批评道家,除了从刑法角度,[27] 主要还是站在神仙家立场上指责道家尤其是庄子的生命观。《抱朴子内篇·释滞》抨击说:“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笔,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 或复齐死生,谓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岂足耽玩哉?”又《勤求》批评“俗人见庄周有大梦之喻,因复竟共张齐死生之论”,并认为“庄周贵于摇尾途中,不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饿而求粟于河侯,以此知其不能齐死生也”。激烈攻讦庄子的齐死生说,认为其与神仙长生大相径庭。对于老子,他一方面说:“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承按者也”。[28] 另一方面又赞赏“老子以长生久视为业”。[29] 只要讲长生不死,他便引为同道,反之,即便是道教经书也予以攻击。《勤求》就称;“昔者之著道书多矣,莫不务广浮巧之言,以崇玄虚之旨,未有究论长生之阶径,箴砭为道之病痛,如吾之勤勤者”。抱怨道书没有“究论长生”,只是讲些“浮巧之言”。
葛洪一面批评老庄,一面又直接引用或改造道家的思想范畴。《至理》引《道德经》“涤除玄览,守雌抱一,专气致柔”讲修仙养性。《地真》引老子“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以解释仙经所谓“一”。《辨问》引庄子“盗有圣人之道五”说明其“圣”的含义。[30]《抱朴子内篇》所讲“玄”、“道”、“一”都是取自老子的思想范畴,但又加以改造,赋予了其人生理想的内容。葛洪还将老子神仙化[31],认为老子是“得道之尤精者,非异类”,老子“恬淡无欲,专以长生为务”,乃学而得仙的典范。[32] 可见,葛洪对道家思想采取了求同去异、加工改造的方法,以此作为构建其人生哲学的原料。
二、佐时修仙的人生哲学
葛洪的人生理想并非纯粹栖遁山林,隐修神仙,他没有忘记建功立业,平治天下。他主张在现世活动中获得精神解脱与肉体飞升,亦即既经时济世,又超凡入仙,所以他说:“山林之中非有道也,而为道者必入山林,诚欲远彼腥膻,而即此清净也”。并且赞同这样的观点:“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33] 神仙之道无所不在,期待那些好道之士去修炼,用不着一定要离开人群躲进深山,用不着逃避世事“专修道德”,这方面古之得道者便是楷模:“昔黄帝荷四海之任,不妨鼎湖之举;彭祖为大夫八百年,然后西适流沙;伯阳为柱史,宁封为陶正,方回为闾士,吕望为太师,仇生仕于殷,马丹官于晋,范公霸越而泛海,琴高执笏于宋康,常生降志于执鞭,庄公藏器于小吏,古人多得道而匡世,修之于朝隐”。[34] 既然如此,又“何必修于山林,尽废生民之事,然后乃成乎?”只有做到“欲少留则且止而佐时,欲升腾则凌霄而轻举者”,才能算是“上士”。[35] 这样既能“佐时”,又能“轻举”的上士,便是葛洪心目中理想的修仙者形象,也是他追求的最完美的人生价值目标。
然而,学仙之士毕竟有“独洁其身而忘大伦之乱,背世主而有不臣之慢”的嫌疑,[36] 道与儒、仙与圣的矛盾明眼人已经发现,且追问葛洪:“圣明御世,唯贤是宝,而学仙之士,不肯进宦,人皆修道,谁复佐政事哉?”[37] 看来,葛洪要实现其理想的人生追求,儒道互补,仙圣双修,就必须对儒道关系作出合理解释,才能令人信服。他是怎样解释的呢?换言之,他是如何调解仙与圣的矛盾呢?
他把二者关系规定为道先儒后、道本儒末。为什么说道在儒之前?他认为:“ 夫体道以匠物,宝德以长生者,黄老是也。黄帝能治世致太平,而又升仙,则未可谓之后于尧舜也。老子既兼综礼教,而又久视,则未可谓之为减周孔也。故仲尼有窃比之叹,未闻有疵毁之辞,而末世庸民,不得其门,修儒墨而毁道家,何异子孙而骂詈祖考哉?是不识其所自来,亦已甚矣。”[38] 黄老既能治世又能长生,比尧舜周孔更全面,且孔子曾问礼于老子,称老子“犹龙”,这都表明道在儒先,“侏儒”不知,毁谤道家,实在是数典忘祖。此即葛洪以道为先的理由之一。他褒奖史迁,批评班固说:“班固以史迁先黄老而后六经,谓迁为谬。夫迁之洽闻,旁综幽隐,沙汰事物之臧否,核实古人之邪正。其评论也,实原本于自然,其褒贬也,皆准的乎至理。不虚美,不隐恶,不雷同以偶俗。刘向命世通人,谓为实录;而班固之所论,未可据也。固诚纯儒,不究道意,玩其所习,难以折中。”[39] 这一褒一贬,便透示出葛洪道先儒后的鲜明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