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近照 资料图片
许渊冲翻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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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中诗金库》书中,英国译者写道:“中国文学是现存的文明中历史最悠久、文学艺术性最丰富的艺术高峰。”上世纪80年代,《人民日报》发表过臧克家的文章,说到美国诗人“佩服中国古典诗歌的蕴藉简约,句少意多”,“中国古典诗歌之所长,正是美国诗歌之所短”。但在同时,报上又登载了茅盾和苏联学者的谈话。苏联学者说:“你们都说中国诗词好,怎么我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苏联学者和英美学者意见不同呢?
问题出在了翻译上。
一
欧美流行的翻译理论是“对等论”。据统计,欧美语文如英、法、德、意、西等,约有90%的语汇有对等词,因此西方语文互译的时候,尤其是翻译非文学性文字,基本上可以用对等法。但是中国语文和西方语文大不相同。据统计,只有不到50%的语汇有对等词,所以只有一小半翻译时可以用对等的译法。那么,不对等的一大半语汇怎么翻译呢?结果不是译文不如原文,就是比原文更好,通常多半是译文不如原文。这就是苏联学者看不出中国诗词好的原因,因为对等的译文译不出原文的好处。
毛泽东《为女民兵题照》一诗中有两个名句:“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美国诗人保尔·恩格尔和夫人聂华苓用对等法把第二句翻译如下:They like uniforms,not dresses.这句诗还原成中文就是:“他们喜欢军服,而不喜欢盛装。”从对等的观点来看,把“爱”译成“喜欢”,把“红装”说成“盛装”,把“武装”说成“军服”,从形式上看,译文和原文可以算是对等,但是从内容上看就不同了。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中国文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中文的“武装”还含有“英雄”的内容,“红装”还有“美人”的意思,这是“意美”;“爱”和“不爱”重复两个“爱”字,“红装”和“武装”重复两个“装”字,既有重复的“音美”,又有对称的“形美”,可以算是“三美”齐全,所以能够得到读者的喜爱。而英译文既没有“英雄美人”的意美,又没有重复的音美和对仗的形美,所以苏联学者如果只读译文,就看不出中国诗词有什么好了。如果要欣赏原文的“三美”,那就要尽可能使译文具有“三美”。所以如果译文不能传达原文的“三美”,译者就不能用对等法,而要发挥创新能力,用更好的译语表达方式。如下面的译文: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译文还原就是:女民兵喜欢面对硝烟,而不喜欢涂脂抹粉。这传达了英雄气概,更形象地描写了女民兵不爱打扮,“意美”更具体了。译文用了两个face,一个是名词,是“脸”的意思,一个是动词,是“面对”的意思;powder当名词是“硝烟”,当动词是“抹粉”。这样就有重复和对仗的音美和形美了。
这首诗写出了中国新女性的英雄精神,但这种精神是为了保卫世界和平的。何以见得?可以读读毛泽东的《念奴娇·昆仑》。下半阕是:“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恩格尔夫妇最后5行的对等英译文是:Give one piece to Europe,send one piece to America,return one piece to Asia,a world of peace,sharing together your
heat and cold.把“一截”译成one piece(一件,一块)虽然和原文形似,但并没有传达雄伟的“意美”。试看中国翻译公司的英译文:I’d give to Europe your crest,and to Amercia your breast,and leave in the Orient the rest.译者把三个“一截”分别译成 crest (顶部,山峰),breast or chest (中部,山腰)和the rest (余部,山脚),译文并不形似,但却传达了原文雄伟的气势,显示了原词的意美。其次,原文重复三个“一截”,因为放在行首,所以使人感到既有音美,又有形美。译文放在行中,就只有形似,而没有形美和音美了。翻译公司译文把“山峰、山腰、山脚”放在行末,使三行押了韵,这就是用“音美”取代“形似”。而译文的优劣,主要看是不是传达了原诗的意美、音美和形美,并不是和原文意似或形似,音似就更是次要的了。
二
钱锺书曾说:“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见商务印书馆《翻译论集》序)。朱光潜也说过这样的话(见《诗论》)。“从心所欲”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进入自由王国;“不逾矩”就是不违反客观规律,停留在必然王国。朱先生认为,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我认为文学翻译不是科学,而是艺术,所以这句话也适用于文学翻译,是中国学派文学翻译理论的依据。
中文精炼(concise),英文精确 (precise)。英文是比较科学的语文,内容基本等于形式,公式是1+1=2;中文是比较艺术的语文,内容往往大于形式,公式是1+1>2。要用精确的英文来翻译精炼的中文,如果用对等的方法,结果往往只能做到意似,而不能传达原文的“三美”。也就是说,对等译文只能做到“不逾矩”。而“不逾矩”只是文学翻译的低标准,是必要条件。“从心所欲”才是高标准,是充分条件。这就是说,中英互译不能只用对等的译文,而要用最好的译文表达方式,才能使读者满意。钱先生读了毛诗英译后说:“译者带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灵活自如,令人惊奇。”“带着镣铐”就是“不逾矩”,“灵活自如”就是“从心所欲”,这是中国学派翻译的结果。
《昆仑》中最后两句“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表现了中国人民热爱和平的思想。这种思想自古已然。例如,在2500年前的《诗经·采薇》中,就有描写士卒战后回家的厌战思想。诗中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中的“依依”“霏霏”,外文中没有对等词。怎么译呢?英国译者Legge把“依依”译成fresh and green(新绿),根本不知道中文有“依依不舍”的说法。“杨柳依依”是把杨柳拟人化,暗示杨柳舍不得士卒去打仗,说明了古代人厌恶战争、热爱和平生活的思想。此外,英国人把垂柳说成是weeping willow(流泪的杨柳),所以这里“依依”可以解释为依依不舍到了流泪的地步,这种译法就不是对等法,而是充分利用译语的最好表达方式。至于“霏霏”,英国译者译为falling in clouds(雪落如云),有没有表达厌战的思想呢?联系“霏霏”的下文来看:“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这是说士卒被战争压弯了腰,又累又饿,走得很慢。再联系上文“杨柳依依”来看,走的时候杨柳依依不舍,回来的时候又大雪纷纷,杨柳怎么样呢?不是被大雪压弯了树枝么?这样就情景交融、天人合一了。所以中国学者把这8行千古丽句译成英文如下:
When I left here,willows shed tear.I come back now,snow bends the bough.Long,long the way.Hard,hard the day.My
grief overflows.Who knows?Who knows?英译前4行还原成中文可以是:我离家去打仗,杨柳依依不舍流泪了;战后我回家时,大雪压弯了树枝。美国加州大学West教授说,英译《诗经》读来是一种乐趣(a delight to read)。而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可见,“乐之”是阅读的极高境界。但是中国对等论者却认为“依依”应该译成 lean near(依靠过来),“霏霏”应该译成falls fast(雪下得大),这种译法正是中国文学不能走向世界的原因。
中国古诗2000年前有《诗经》《楚辞》。《离骚》中诗人巡天的诗句曰:“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语体译文是:我想叫羲和停靴慢走啊,切莫叫太阳迫近崦嵫。前面的路途又远又长啊,我将上上下下地追寻。英国译者和中国译者的译文分别是:
(英)I ordered Hsi-ho to stay the sun-steeds’gallop,to stand over Yan-tzu mountain and not go in.
(中)I bid the driver of the sun,oh,to holy moutain slowly go.The way ahead’s a long,long one,I’ll seek my beauty high and low.
英国译者是David Hawkes,他把羲和、崦嵫两个专门名词音译。中国译者却把羲和意译为太阳神的车夫,把崦嵫意译为圣山,比音译更有意美,第一三行押韵,第二四行押韵,比英国译者译文更有音美,且每行8个音节,比Hawkes译文更整齐,更有形美。所以Melboune大学美国学者Kowallis说,中国译者的译本可算英美文学一座高峰。
三
《诗经》《楚辞》之后,到了秦汉时代。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恋爱故事被传为千古美谈。李夫人的哥哥写了一首赞美李夫人的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里的“倾国”“倾城”成了形容美人的词语,但如何译成英文呢?英国译者Giles用了subvert(倾覆,颠覆),美国译者Bynner用了shake(摇动,动摇),说一个美人颠覆了一个国家,动摇了一座城市。那有什么美可言呢?原因就是中国语文内容大于形式,一个“倾”字,虽然可以有倾覆的意思,但倾国出动,倾城出动,就意味着全国全城都出动了。所以中国译者把后4行诗翻译如下:
At her first glance,soldiers would lose their town.At her second,a monarch would lose his crown.How could the
monarch and soldiers neglect their duty?For town and crown are overshadoiwed by her beauty.第一行译文说美人回顾一眼,士兵为了看她,都不守城了,这是“倾城出动”的意思。第二行说美人再看一眼,君主都不要王冠了,这是“不爱江山爱美人”,于是有“倾覆”的意思了。可见,译者要根据具体情况进行翻译。第三行原诗重复“倾城倾国”,因为中文精炼,只4个字,不怕重复;英文词多,要避免累赘,就改成说“玩忽职守”了。为什么呢?第四行回答说,因为“佳人难再得”,佳人比城和国更难得。夸张地说,就是佳人使城池和王冠都相形失色了。所以这个译文说明“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道理。“玩忽职守”“相形失色”是“从心所欲”的译文,但没超过“倾”和“难得”的范围。
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和西方的对等论不同,互译时要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也就是发挥译语的优势。发挥优势有三种可能,即深化、等化和浅化。深化如《诗经》中的“依依”具体化为依依不舍、流下眼泪,“霏霏”具体化为雪大得压弯了树枝。等化如《离骚》中把“羲和”意译成太阳神的车夫,“崦嵫”意译成圣山。至于浅化,也包括抽象化。举唐代诗人王之涣《登鹳鹊楼》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译文为例:
(英)But you widen your view three hundred miles,by going up one flight of stairs.
(中)You can enjoy a grander sight,by climbing to a greater height.
英国译者Bynner把“千里”说成300英里,其实原文“千里”并不是“999+1”里,只是看得更远的意思;“一层楼”也并不限于一层,两层三层越高越好。所以中国译者把“千里目”说成更远大的眼界,把“一层楼”说成更高的地方。这种抽象化或浅化的译文,反比形似的译文更能传达原文的内容,更能译出原诗的意美。另外,原诗押韵,英国译文无韵,中国译文有韵有调,还有“gr”双声,译出了原诗的音美;原诗每行5字,英国译文一行10个音节,一行8个,形式杂乱无章,中国译文整齐,每行8个音节,传达了原诗的形美。所以从“三美”的观点来看,中国译文远远胜过了英国译文。
中国文学翻译理论源远流长,源自孔子和老子的思想。《论语》中“学而时习之”,就是说学到知识要通过实践才能掌握,这也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也就是说,当内容与形式有矛盾时,不应该形似,而应该传达原文的内容。如此,中国文化就可以走向世界,造福全人类。
许渊冲,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译百余本,包括《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中外名著,是有史以来将中国历代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专家。2014年8月,荣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国际翻译家联盟(国际译联)2014“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该奖项1999年设立以来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