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苏轼这首《洞仙歌》,讲述的是五代时期后蜀君王孟昶与爱妃花蕊夫人,在宫苑里消夏避暑的故事。花蕊夫人住在临水的殿阁中,凉风从水上吹来,掀开绣帘,屋内顿时芳香满溢。月光趁机自帘间透入,仿佛也被花蕊夫人吸引,前来一窥国色。这对爱侣被花香和明月唤醒,起身到园中携手漫步。夏夜寂寂,时见流星划过银河,美好的风景愈令人感慨年华的飞逝。
孟昶和花蕊夫人居住的水殿位于摩诃池边。这座水池又叫龙跃池或宣华池,环池建造了许多宫殿楼阁,是后蜀规模最大的宫苑。炎炎夏日,热浪蒸熏,山水环绕、花木掩映的园林,大概可算再理想不过的避暑之所。
水景销烦暑
在园林里避暑,深受中国人的喜爱。今天苏州洞庭东山的“消夏湾”,就是因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与美女西施在此避暑而得名,诗人们称赞此地“一湾湖作沼,六月暑如秋”。为避暑而兴造宫苑,规模最大、历时最久、数量最多的,要数清代的帝王。清代是中国皇家园林的鼎盛时期,其中许多园林都与避暑有关。
清代帝王从东北进入关内,很难适应北京的溽暑。尤其是始建于明代的紫禁城,为了营造庄重威严之感,极少栽种花木。最气派的太和殿前,偌大一座庭院,一棵树都没有。清代首位入关的顺治皇帝,在1651年亲政后不久,就着手拓建紫禁城旁边的西苑。除了修建北海的琼华岛和白塔,还修葺了南海的南台,这里清幽空旷,四面环水,顺治皇帝常到此享受清凉。到康熙时期,这里扩建成一处独立的宫苑区,称作“瀛台”,举凡日常的政务、接见臣僚和御前进讲等事务,都不在紫禁城,而是在瀛台举行。
畏暑的清代帝王,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皇家园林的功能和性质。
清代以前的宫苑,多是帝王游乐嬉戏的地方,因此吴王夫差的消夏湾、蜀王孟昶的摩诃池,都有国色天香的爱妃相伴。但清代的帝王,由于整个夏天都在园林里度过,而朝政国事又不能荒废,所以他们索性把朝堂也搬到园林中来。时政要务、军国大事,都在园林里谋划决断。
西苑的瀛台邻近紫禁城,只是皇帝兼顾朝政与避暑的权宜之计。待天下安定、国力强盛之后,皇帝们开始寻找更理想的园林基址。北京西北郊的海淀一带,毗邻西山,水土丰美,与内城相比,堪称京师的避暑胜地。康熙皇帝在这里兴建了清代第一座离宫御苑——畅春园。此后,继统的两位帝王一发不可收:雍正皇帝在畅春园北建造了圆明园,乾隆皇帝在圆明园西建造了清漪园,即今天的颐和园。海淀地区名园荟萃,就是在这一时期奠定了基础,而其肇因,则与避暑有关。
就构成而言,中国园林包含四项要素:山、水、花木和建筑。其中与避暑联系最密切的,要数水景。夫差与西施嬉游的消夏湾,孟昶与花蕊夫人居住的水殿,都与水有关。清代帝王修建的几座避暑宫苑——西苑、畅春园、圆明园和颐和园,也都以水景取胜。
西苑包括北海、中海和南海,从名称就可以猜到,园内有大片的水面,浩瀚如海。康熙《畅春园记》记载,他为畅春园择址,首先相中的便是此地水源丰沛,“平地涌泉,奔流,汇于丹陵沜。沜之大,以百顷,沃野平畴,澄波远岫,绮合绣错”,拓建后园内“弥望涟漪,水势加胜”,成为一座壮观的水景园;康熙常在“盛夏郁蒸,炎景铄金之候”来此居住,游赏园景“以迓清和而涤烦暑”。畅春园虽以“春”为名,其意图则在消“夏”。
畅春园在清末被毁,原貌已不得而知。相比之下,我们对圆明园与颐和园了解得更多。两座园林都有丰富的水景。圆明园西部围绕前湖和后湖布置九洲,东部则是象征中国东海的福海。颐和园南部有开阔的昆明湖,面积占到全园的四分之三。有趣的是,圆明园被翻译为Old Summer Palace(老夏宫),颐和园被翻译为New Summer Palace(新夏宫),直接点明了它们作为消夏避暑之所的本质。
花木驻清凉
园林中与避暑联系密切的另一项要素,是花木。东晋简文帝游华林园,讲过一段名言:“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华林园的阴翳清幽,得益于“林”和“水”。除了前面提到的水景,高大茂密的树木能够遮挡烈日,也是园中纳凉不可或缺的要素。
鲍沁星等所作《中国传统园林避暑营造历史探析》一文,将花木定义为“生物冷源”,与溪流、泉水、山洞等“地质冷源”并列。有助于消暑的花木种类很多,李渔《闲情偶寄》提到:“树之能为荫者,非槐即榆”,他将槐树和榆树称为“夏屋”。夏含有“大”之意,夏日的房屋,越高大越凉爽,与其他三个季节不同。
树木因其绿荫得以生凉。李渔指出,“种树欲其成荫,非十年不可”,即使最易成活的杨柳,长到“荫可蔽日,亦须数年”。但有一种花木,却能做到“早间种树,晚间乘凉”,那就是竹。
借竹消暑在园林里的应用非常广泛。北宋宰相司马光的独乐园有七景,第四景“种竹斋”便是一处清暑之所。这座房屋建在水池北面,东西共六间,屋顶铺设多层茅草,围墙也做得很厚,借以抵御烈日;入口开在东侧,南北都是宽敞的窗户,便于延引凉风;其最具特色之处,是房前屋后多种姿态优美的秀竹,营造出一片绝佳的避暑天地。
明代孙承恩笔下的听雨轩建在小溪的曲折处,“两岸竹树掩覆,绿阴蓊合”,即使在夏日中午,也感受不到暑气。清代南京愚园有一座竹坞,建在羊肠曲径之间,“缭以疏篱,竹树蒙密”,在这种氛围里,惟觉“绿阴昼静,当暑萧爽。”最有代表性的,要数南京的万竹园,园以竹命名,内有“碧玉数万挺,纵横将二三顷许,偃蹇自得,幽深无际,赤日避而不下,凉飕徐发”,数万株翠竹甚至能令烈日退避,凉风自生,将竹林避暑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致。
在消暑方面能与竹相媲美的另一种花木,是荷。苏轼所咏“水殿风来暗香满”,那充溢在殿堂内的便是从水上递来的荷香。后人题咏夫差、西施的《消夏湾》诗曰:“清风摇万柄,田田满白莲。水月濯灵魄,花叶相新鲜”,莲荷亭亭玉立,引来清风;花瓣映在水中,清心悦目。皇家园林圆明园四十景中有一景“曲院风荷”,模仿西湖十景的同名景致,每当夏日风起,便感受到沁人心脾的馥郁荷香。
李渔《闲情偶寄》称赞荷花可人、可目、可鼻、可口,近乎完美,其中与避暑有关的是可鼻。李渔写道:“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如果说竹林通过遮阴蔽日营造的清凉是自外而内,那么莲荷通过呼吸调息所获得的清凉则是自内而外,两者构成内外呼应的双极。
水景和花木都与避暑直接相关,园林的另外两项要素——建筑和山石则与避暑间接相关。袁枚指出:“亭馆之宜,避寒易,避暑难。”正因避暑之难,苏轼提到的建在水边的凉殿才会格外受欢迎。李渔介绍山石中的石洞,提倡“洞中宜空少许,贮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涓滴之声从上而下,旦夕皆然。”扬州个园四季假山的夏山便是一座山水结合的石洞,可使“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
如此来看,所谓“园林无暑到,长夏与秋同”,园林的四大要素皆与避暑有着或近或远的关联,堪称理想的消夏之所。园林营造本就始于人们对优美舒适环境的追求。古人如此,今人亦不妨到园林中,寻味人世的清凉与内心的宁静。
(作者:刘珊珊,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研究员;黄晓,系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