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的字词、词组、句、句群、段落、篇章,都有内容分层时需要研究的问题。有的诗歌字词的字义或词义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含义却可以不同。
例如,李商隐《无题》诗第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两个“难”字,都是“困难,不容易,做起来费事”的意思,但是第一个“难”侧重客观上的困难,后一个“难”侧重主观上情感的困难。诗歌上下文的含义既连接着字义、词义,也连接着诗歌作品的内容。因此,字词也是内容分层的一部分。
要把握诗歌的字面意义和言外之意,就要对其进行内容分层,而要了解诗歌的内容分层,除了采用“意合法”进行分析,还可以从诗歌的语言形式入手,寻找形式标志。这样一方面可以克服“意合法”分层带来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也是由语言的本质属性和文学作品的本质属性所决定的,有助于我们对诗歌内容分层的理解从具体到抽象,而不是从抽象到抽象。
诗歌的字数、句数、奇偶、押韵、对偶、语音技巧等在诗歌的内容分层中都能成为形式标志,帮助我们了解诗歌的内容分层。
语音标记
有些诗歌押韵时,中间换几次韵,相同的韵段组成一个内容层,不同的韵段组成不同的内容层。这种押韵的传统从《诗经》时期就已经开始了。
例如,《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这篇诗一共三个韵段,分别属于三个不同的内容层,“苍、霜、方、长、央”是一个韵段,“萋、晞、湄、跻、坻”是一个韵段,“采、已、涘、右、沚”是一个韵段。三个韵段的韵脚字都处在相同的位置上。
诗歌的语音技巧指诗歌作者为了读音的和谐,有意使用一些非强制性的语音手段帮助内容分层。语音技巧在诗歌内容分层中也具有重要作用。例如,唐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这是一首五绝,通篇都不对偶,但“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在相同位置上使用了叠音技巧,使“苍苍、杳杳”成为同一个内容层的标志。
数量标记
字数和句数、奇偶等也有内容分层的作用。《诗经》中每一句诗多为四个字,因此《诗经》很多篇诗都是四个字为一个内容层。其后的诗多为五个字或七个字,这显然具有内容分层的作用;词、曲每一句的字数往往是参差不齐的,但是其中每一句的字数多少都有格律的规定,因此它们的字数也有内容分层的作用。古代绝大多数诗歌的句数是偶数。从第一句算起,一奇一偶组成一个内容层。例如,杜牧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其中,前两句和后两句分别是一个奇偶,构成两个内容层。
有的诗歌尽管多次换韵,但是各韵段的句数常常相同,也能起到划分内容层的作用。例如《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表面上看,这首诗“鸠、洲、逑、流、求”可以处理为一个韵段,其实不然。因为这首诗每四句形成一个内容层,所以这篇诗有五个内容层: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一个内容层,“鸠、洲、逑”是一个韵段;②“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是一个内容层,“流、求”是一个韵段;③“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是一个内容层,“得、服、侧”是一个韵段;④“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是一个内容层,“采、友”是一个韵段;⑤“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是一个内容层,“芼、乐”是一个韵段。②④⑤中都出现“参差荇菜,左右+A+之。窈窕淑女,BC+D+之”的复叠格式,但③没有。从语言形式上看,②最后的“求之”,到了③,就成了打头语。就内容层来说,②③内容更紧密,它们可以构成一个内容层,所以有人以为《关雎》可以归并为四章,让②③两章归并为一章。《毛传》分为三章,这是以为最后两章内容更接近,可以并为一章。《毛传》有它的道理。
由此可见,同一个内容层可以容纳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韵段,但是同一个韵段不能拆成两个不同的内容层。例如,北朝民歌《木兰辞》开头:“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一般将这两个韵段归为一个内容层:其中“唧、织、息、忆、忆”是一个韵段,“兵、名、兄、征”是一个韵段。能不能将“唧唧复唧唧”至“唯闻女叹息”划分为一个内容层,“问女何所思”至“从此替爷征”划分为另一个内容层呢?后面的这种划分不免支离破碎。
修辞标记
很多修辞手法具有内容分层的作用,这在古代诗歌中很容易看出来。例如对偶、排比、复叠、回文、层递、顶真、双关等。
上引《蒹葭》一诗,它的三个内容层的划分不仅在押韵上表现出来,而且在相同位置上句子的长短、语法结构以及复叠上都表现出来了,有力地证明《蒹葭》一诗这三个内容层的划分有客观依据。再如,李白《渡荆门送别》中间四句:“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其中,前两句对偶,后两句对偶,分别构成一个内容层。元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前面三句的每一句都由三个定中结构形成铺排,三句之间又形成排比,构成一个内容层。后面两句跟前三句不构成排比,是另一个内容层。
古人如果在相邻两句中使用双关的修辞手法,这两句一定是一个内容层。一般而言,甲内容层的最后一句和乙内容层的开头一句之间不会出现双关。例如,李商隐《无题》是一首七律,其中“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使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法,“丝”谐音“思”,是谐音双关;“泪”指烛泪,又跟眼泪的“泪”语义双关。因此,这两句组成一个内容层。“春蚕到死丝方尽”或“蜡炬成灰泪始干”都不可能单独跟该诗其他六句的任何一句组成一个内容层。
内容和形式之间客观上有协调一致的关系,内容不能离开形式,形式也不能离开内容。上举例证可以证明,古代诗歌的语言形式跟它的内容分层常常是协调一致的,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古代诗歌的语言形式去了解它的内容分层。研究这些跟内容分层相关的语言形式,将其中的规律提取出来,对于人们正确理解古代诗歌的内容分层,推进诗歌教学和鉴赏,无疑具有积极作用。
(作者:孙玉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