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年初,著名古琴家查阜西先生应各方要求,编写了一部《古琴的常识和演奏》。这本小册子言简意赅地讲述了古琴的历史、结构、装置、音色、演奏常识等,书中附有手绘图若干。这部书只刻印了几十本,当时在小范围传播、使用,以致市面上重无出现过。半个多世纪后,这个小册子在陈梦家夫人赵萝葳的遗物中被发现,同时还发现有查先生当年为赵亲自整理抄录的古琴谱数首,以及查阜西与陈梦家夫妇谈古琴的信札等。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编辑经与资料收藏者方继孝先生商讨,在重新编辑出版《古琴的常识和演奏》(2020年1月出版)过程中,请他整理出当年书信,并撰写整理后记,这样更彰显出此本大家小书的特殊价值。一代学人的学识、风雅与深厚情谊尽录其中。
二十年前收藏到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旧存的书籍、手稿、信札等物。其中有:著名古琴家查阜西1959年初撰写并誊印的《古琴的常识和演奏》一册;查先生毛笔手书《梅花三弄》琴谱一册;查阜西于1944年至20世纪60年代,写给陈梦家、赵萝蕤的信多封。
20世纪40年代,陈梦家、赵萝蕤夫妇与查阜西在云南昆明结识,并建立起深厚友谊。那时,陈梦家是西南联大的教授,因夫妻不能同校工作,赵萝蕤赋闲在家,偶尔写写文章、翻译些作品,还短期教过中学以及在昆明的其他院校临时代课。查阜西约于1940年入滇,时任滇缅铁路工程局充材料处副处长。1942年转入军事工程局,1943年奉调改组欧亚航空公司为中央航空公司,任副总经理。
为避日机的轰炸,查阜西一家于1940年2月从昆明东南的呈贡县城外附近的龙街,搬到昆明北郊的龙泉村邻近的棕皮营。几乎同时,陈梦家、赵萝蕤也搬到了棕皮营。据老舍先生说,查、陈二家曾住在同一个院落里。
在棕皮营期间,赵萝蕤问琴于查先生。赵萝蕤少时接受西式教育,喜欢西洋音乐,英语和钢琴均有很高的造诣。在查先生的教习下,赵萝蕤入门很快,没过多久就掌握了古琴的常识、技法,并可独立弹奏《忆故人》《梅花三弄》《潇湘水云》等曲。原本是新月派诗人的陈梦家自然喜欢古琴与昆曲,在查先生组织的雅集上,他都会坐在一个角落,静静地欣赏。赵萝蕤向查先生问琴时,陈梦家多会相伴左右。查阜西和陈梦家相处融洽,有如兄弟。查先生为人谦虚谨慎、平易近人,且具有高超的琴艺。陈梦家诗人气质独特,浪漫潇洒,且才华横溢。查夫人徐问铮温和贤淑,典型的贤妻良母;赵萝蕤有良好的文化艺术修养,还有很好的厨艺。大概都有在苏州生活过很长时间的缘故,赵萝蕤、徐问铮二人很是投缘,形同姐妹。查家和陈家亲如一家,常常雅聚。查先生不仅精心教授赵萝蕤琴艺,还把他手中珍贵的宋琴“寒泉”给赵萝蕤练琴之用。
1944年秋,美国哈佛大学的费正清先生给陈梦家联系了到芝加哥大学东方学院教授中国古文字学的工作,赵萝蕤则随夫赴美入芝加哥大学攻读英语语言文学。查、陈两家暂时分离。此时,查阜西任中央航空公司副总经理。
1945年春,中国向美国派出了一个十人组的考察团,查阜西以中央航空公司副总经理的身份,负责考察美国的民用航空事业。虽然日程紧张,查先生仍挤出时间赴芝加哥与陈梦家夫妇晤面。查先生应邀为在芝的朋友演奏古琴,特请赵萝蕤助演。
1947年秋,陈梦家由美返国。赵萝蕤因博士未毕业,仍留在美国继续学业。陈梦家抵沪探母,在这短暂的停留期内,专程赴苏州查府探望。1948年12月底,赵萝蕤自美抵沪亦作短时逗留,经查阜西疏通关系,赵萝蕤得以乘傅作义“剿总”司令部一架运物资的飞机飞往北平。
新中国成立后,查家迁京,查、陈两家时有往来。痴迷于古琴研究的查阜西,虽为民航局顾问并央航理事,但主要从事琴学活动。1952年秋,查阜西因病休息,医嘱其“切宜调养,多息少作。弦歌则可代息”。于是,查阜西在每日抚琴之余,做些古琴研究。同年秋冬时节,陈梦家自清华大学调入中科院考古所,同住城里的查阜西的来往更加方便。陈梦家对古琴并不在行,但他喜欢听古琴曲,常伴赵萝蕤参加查阜西牵头组织的定期古琴会演。
1953年,查阜西当选中国音乐协会常务理事后,大部分时间从事古琴演奏和研究。同年9月4日,查阜西以中国音乐家协会名义,邀集在京的一些古琴家,举办古乐观摩演奏会。从1953年11月会演开始,赵萝蕤作为查阜西的古琴学生,自是会演的成员。
1956年,陈梦家夫妇在钱粮胡同置办了私宅,距南锣鼓巷的查府很近,两家的走动更多了起来。
1957年夏,陈梦家被划为“右派分子”。一向谨言慎行的赵萝蕤,难以面对这样的现实,整夜失眠,终致精神分裂。治疗一段时间后,仍时时犯病,生活难以自理。昔日的朋友怕与“右派分子”界限不清,多有远离。而查阜西夫妇则与陈梦家夫妇交往依然如昨,不离不弃。
在陈梦家“戴帽和摘帽”的五年多时间内,他先后被派遣到居庸关、洛阳、甘肃、河北等地。其间,最长的一次是1958年12月中旬,陈梦家被下放到河南洛阳郊区的植棉场劳动。此去,要一年的时间才可返京。这时,赵萝蕤的病情不稳定,为使她放松心情,陈梦家与查阜西商议,决定让赵萝蕤重操古琴,以缓解精神压力,抑制病情发展。
1959年初,赵萝蕤重新开始了古琴的弹奏。为让她尽快掌握古琴的演奏技法,查阜西将撰写的《古琴的常识和演奏》赠予她。赵萝蕤最喜欢弹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因长时间不练,已手生了,查阜西便亲录《梅花三弄》琴谱,以供她练习。按约定,赵萝蕤每周二赴查府习琴。查阜西夫妇全天候陪伴。平日里,只要有空,查阜西夫妇就到钱粮胡同陈宅,查与赵切磋琴艺,查夫人则帮助料理一些家务。
查阜西不负陈梦家嘱托。这一年里,查夫人徐问铮像亲姐妹一样关心照顾着赵萝蕤,她们用苏州话聊家常,常常谈得很开心。赵萝蕤喜欢做、更喜欢吃苏州菜,徐问铮去赵家时总会带上自己精心烧制的“家乡菜”;赵萝蕤到查家学琴时,徐问铮也是提前做准备,让赵吃上可口的饭菜。
因多年忙于教学,赵萝蕤几乎没有再摸过古琴。查阜西从赵萝蕤曾弹得很好的琴曲入手,然后指导她弹奏《平沙落雁》和《洞庭秋思》二曲。
赵萝蕤习琴用的“松风”全段琴,是查暂借于她的。1959年9月20日,查阜西从韵古斋收古琴七张,其中一琴曰“海潮”,乃明成化年间所制。因陈梦家曾“乞助置一琴”,查便将“松风”琴转让于赵。
1959年12月下旬,陈梦家回京。新年时,陈梦家携赵萝蕤专程至南锣鼓巷查府致谢,并请查赐赏“海潮”。陈梦家精于古物鉴赏,见“海潮”琴,知其为稀见明代“百衲琴”。此琴,稀见、音质雄奇,他琴无可比拟。其特别之处在于琴体系多块六边形小块桐木拼接而成,其意为“取古桐材之精髓,拼连为之,使出正音”。“百衲琴”相传为唐代宰相李勉发明,“因取每段桐木之纹理细密流畅者,拼攒而成,历来制琴,因制作玄机深奥,多不制之”。陈梦家藏有极好的明代琴桌,多年觅大明上等古琴与其相配未能如愿。但因查亦酷爱此琴,故“海潮”仍留存查宅。
赵萝蕤以古琴为伴,精神稳定,常与陈梦家往查府问琴。每到查府,陈梦家都会对“海潮”欣赏、摩挲一番。
1961年春节前夕,查先生特遣琴生杨洁秋携“海潮”拜访赵萝蕤。行前,查手书一函,云:
遣琴生杨洁秋送上“海潮”琴,请哂纳。杨生能“忆故人”“梅花”“古怨”等五六曲,技巧尚不甚高,如赐谈请进而教之为幸。
一句“送上,请哂纳”,见证了查、陈两家的深厚情谊。
1966年“文革”初期,陈梦家即遭冲击。陈梦家和赵萝蕤的藏书、手稿,陈梦家经年搜集与珍藏的明式家具和古董字画,及赵萝蕤心爱的斯坦尼钢琴,查阜西转给她的“松风”和“海潮”两把古琴,等等,都被红卫兵抄家抄走。
不久,陈梦家自缢,查阜西夫妇沉痛不已,冒险探望住在大佛寺娘家的赵萝蕤,并鼓励她要坚强地活下去。
1978年,查阜西离世。1998年,赵萝蕤病逝。2011年,在西泠印社春季拍卖会“首届中国历代古琴专场”上,查阜西曾借赵萝蕤练琴之用的“寒泉”一琴,以517.5万元人民币被拍卖。
自此,曲终人散琴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