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楼台:图说宋人建筑》,傅伯星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168.00元
春游颐和园,漫步于西堤之上,陶醉于湖光山色之间,恍惚觉得自己又置身西湖的苏堤了。而西湖边有故人,就是我所尊敬的傅伯星老师。
我与傅老师由相识到相知,始于2009年做《天下钱塘之人间天堂》纪录片时,傅老师是我延请的有关南宋绘画与服饰、建筑的专家,为我保障了整个纪录片的学术谨严。并且傅老师还亲自出镜,作为片子的两条叙事线索之一,通过他的画笔让人们得以追怀南宋时的临安。越明年,我又在靖江拍摄纪录片《岳飞生祠》,再次遥请傅老师作为研究岳飞与南宋史的专家,千里迢迢赴靖江来畅谈这一方土地上的人文初祖。
这种忘年的交情就这样延续下来,十余年间,音书不断。虽不相见,却仿佛从未走远。
最近的音书当然是欣闻傅老师的最新力作《大宋楼台——图说宋人建筑》业已付梓出版,真是不胜欣喜之至!得悉傅老师宝刀不老,此一喜;说明身体康健,此二喜;而此时正值我深感游山逛庙古建知识的匮乏,为免逛也白逛,故而正研习园林古建知识之际,傅老师竟赠此书来,岂不是心有灵犀专门为我所著?是谓三喜!
于是,再不满足用电子书来阅读傅老师的前一大作《大宋衣冠》了,当即购纸质书一册。傅老师晚年二著,便集齐了,方才心安。
接下来是每日捧读,甘之如饴又感慨良多,突出的感觉是十年过去,我已人到中年,但傅老师却从未变老。傅老师何能不老乃至逆生长?细思仿佛得之。
一者,勤而不老。
韩愈说:“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在傅老师身上,则有更深刻的体现,就是勤而不老。
其实傅老师二十年前就从浙江日报美术编辑的岗位上退休了。但他退而不休,之后又迎来其绘画与宋史研究的第二春。
拍摄期间我曾去过他租在一所学校闲置教室里的工作室,身边簇拥着一圈朝气蓬勃的年轻学子。傅老师乐于培育提携后辈是出了名的,单是去年就领衔一群年轻画家创作了南宋杭州西湖三十景图展出。今年,当全国全球都笼罩在疫情之下,傅老师竟又推出一部《大宋楼台》。产量之丰,令年轻人亦汗颜!
果真是生命在于运动,尤其大脑,常用才能常新。
二者,严而不老。
这里的严是严谨的严,突出表现在傅老师绘画与治学的态度上。
总结傅老师这大半生,也是全部包含在这本书里的,就是六十年磨三剑。现在流行斜杠青年之说,是说一个人拥有多种跨界成就,相应拥有多种头衔。那么傅老师作为斜杠了几十年如今的斜杠老年,却丝毫不输那些斜杠青年们。
斜杠其一是界画:
借绘画说古代建筑的画,谓之“界画”。这或许真的是绘画艺术中一个极小的门类了。但事情越小,越需要有人去做。如果没有天降大任于己的使命感,很难耐得住多年的寂寞去坐这条冷板凳的。委实不如迎合世俗,盯紧国展,那样暴得大名的几率无疑要大得多。但媚俗之事,于傅老师有所不为。
我虽然对绘画几近门外汉,但也能看出界画非彼寻常画。它是绘画与建筑的结合。而建筑是艺术,又是科学技术,所以研究抑或创作界画,更需要打通人的左右脑:既要有艺术的审美,也要有科学的严谨;既要有观赏价值,又要有实用价值。
因中国建筑以土木为本,雨打风化,烟灾火害,难得久长,宋人建筑,遗今寥寥。如果今人想要认识祖先的建筑智慧,就只能到当时人创作的绘画中去探寻发掘了。傅老师就是甘当斯任者。他通过研究宫、阙、殿、庑、楼、台、轩、榭等类古建,着实为古建建筑师们梳理了宝贵的文献资料。可见这是一个专之又专的领域,但如果以此认为傅老师只是一位专家那就错了,事实上,傅老师是一位画家,还是一位史家。
斜杠其二是“信史”:
傅老师由绘画而历史,偶然又必然。用他自己的话说:画不动了,就研究。这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殊途同归。
傅老师绘的画,不是写意画;傅老师研的史,也不是大历史。
正因为由画入史,决定了傅老师研究的是“信史”,整体之外,犹重细节。凡论皆有典出,凡据皆有考证。不同之处在于,别人是从文字典籍入手,傅老师是从绘画作品入手。
常人往往惊叹于他从斜杠青年成长为斜杠老年的成就。但个中艰辛,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后生冒昧揣测,那必然是因仰之弥高,所以钻之弥深,因锲而不舍,所以金石可镂。当然勤奋之外,更需天资,方能融会贯通、自成体系,终成大师。
斜杠其三是“拙文”:
这里的“拙文”不是自称,是朴拙之拙,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之拙。
还记得当年从傅老师的连环画读到他的《岳飞正传》,以及其他关于南宋史的文章,不禁感叹傅老师是一位被绘画耽误的史学家了。及至今天又读到他的《大宋楼台》,则再次感悟傅老师简直又是一位被历史耽误的文章家了。
十分喜爱本书中的文字,行云流水又言简意赅,点到为止绝不啰嗦,善于用典,满满都是干货,细咂妙趣横生。如果再细究其句子居然发现不能增减一字,可见其古文功底深厚。其文风精魂,可谓祖述先秦诸子,中参唐宋古文了。想想也不奇怪,唐宋八大家有六家是宋人。有宋一代,是文人士子的黄金时代。大宋官家厚待文士,让他们得以纵情激扬才气,傲结君子朋党,清流士风,遍吹江北江南。傅老师终日神游在此世界中,浸润古风,又穿越古今,守望兼开拓,反映到文章上,就是他朴拙无华、大方天成、浑金璞玉一般的文风了。
三者,人老心不老。
傅老师虽然耕耘于文史与绘画,但他本职却与我一样是媒体人。首先是一名报人,在浙江日报美术编辑的岗位上勤恳一生,后来触电拍了纪录片,将所学与所长换一种方式传播以飨大众。直到成一家言后,又著书立说。我特别感动于他在耄耋之年触电之后又触网,微信玩得很溜,朋友圈日更数次。以一位老年人玩转了几乎所有媒介形式,积极心态着实令我等晚辈愧服。我想这都源于傅老师有一颗与时俱进的心吧。
想想我与傅老师杭州初别逾十年,靖江再别又八载。多年不见,傅老师愈加鹤发童颜了吧?
我想童颜是因为有童心,有童心方具赤子情怀。如此才能生活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纯净世界中,不为虚名俗物所累。厚积薄发,专务作品以遗世人,终于由童心而匠心,自由出入于有我与无我之境,及今更臻化境。
为何万里归来颜愈少?原来此心安处是吾乡!
行文至此,我眼前不觉浮现起西湖边的法桐和凤凰山上的松涛来。法桐亦名悬铃木,高大雄伟,枝繁叶茂,尤其是每年增长一轮,旧皮包裹不住新皮,于是挣断脱落,这不正是新陈代谢吗?正因代谢力之强,让悬铃木古树不老,经年常新。这不正像是傅老师的人生写照么?而其精神写照,则更像是湖东凤凰山万松岭的松涛了,针叶常绿,沧桑不老,清风拂来,与北山的九里云松遥相致意,所谓关山阵阵苍,今朝更好看!
(作者为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节目主编、纪录片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