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这一辈子很少去过安徽。只是到过一次合肥,仅此而已。大约是在2006年间,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合肥举办会议研讨安徽作家完颜海瑞的历史小说《归去来兮》,我应邀与会,算是弥补了未曾踏足安徽的一个空白。安徽的不少地方,我是一直很向往的,想去的地方很多,如曾做过安徽省省会又是黄梅戏发源地之一的安庆,如既是宣纸的故乡又是皖南事变发生地的泾县,如曾是鄂豫皖根据地中心区的六安等。由于对安徽有这样一种心向往之的情结,读到刘琼散文集《徽州道上》(安徽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很是欣喜,也很感快慰。可以说,这部散文集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我未曾畅游安徽的某些缺憾。
《徽州道上》收入了作者叙写安徽的九篇散文,这些作品在对安徽的尽情书写中,以“我”为连接线,串联起“我”的见闻、感受、记忆和阅读,构成了一种融史地与诗文于一体、熔叙事与抒情为一炉的特殊文体,字里行间贯注了作者对家乡安徽的挚爱之情与骄傲之意,行云流水的文字,不知不觉中既吸引人,又感染人。作者写道,一千年前也罢,今天也好,徽州都斯文得像诗文。其实,《徽州道上》也如同她所描写的对象徽州,行文很是斯文,斯文里嵌着诗文,诗文背后又有人文。
这是一部篇幅不多、开本不大的小散文集,但管中可窥豹,壶中乾坤大。就我的阅读来看,诸种感受中有两点尤为突出,这也可以看作是作品的主要特点。
一是在诗文赏读中歌吟安徽山水。作者刘琼是安徽人,她对诗文之中有关安徽的描写,涉及安徽的诗句,显然格外敏感,也更为在意。《徽州道上》的许多篇什,都引述了文人墨客的诗文名句。但由于作者精心布排和巧妙征引,这些名言名句不仅不让人觉得生硬和堆砌,反而因为情景交融、相互映衬,显得更为鲜活和生动。
《通往查济的路上》的“文人痴梦”里,说到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引出“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著名诗篇。徽州如何为文人墨客所向往,由此表现得无以复加。还如《环滁皆山水也》一文,由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说到欧阳修对于滁州美景的发现与揄扬,顺势引出“声如自空落,泻向两檐前。流入岩下溪,幽泉助涓涓。响不乱入语,其清非管弦。岂不美丝竹,丝竹不胜繁”的诗句。诗人的发现与自然的景观相互佐证,景致之美与诗文之美桴鼓相应,“环滁皆山水”得到了充分而生动的呈现。
作者在诗文赏读中还有一些考据性文字,也给人以或增见识、或长知识的诸多助益。书中说到徽州在文人墨客笔下不胫而走,特别提到李白的一千多首现存诗歌作品中,有两百多首写于盘桓安徽时期,直到“此间乐,不思蜀”,最终埋骨于当涂青山。文中还对从《诗经》到李白、杜甫的作品中时常提起的“鱼梁”进行了简要的考释,指出其所演化出来的意义,引述了历史上许多与“鱼梁”有关的诗句,使得人们对于“鱼梁”一词,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更深的体味。
二是在历史流变中探寻徽州文化。作者或由行旅,或由思绪讲述自己有关安徽的见闻与感受,山水之美是一个显见的主题,而另一个同样重要的主题,是对徽州文化的寻根。在《通往查济的路上》,作者从宋代的紫阳书院说起,从朱熹回乡讲学,创立程朱理学,到明清两代的举人、进士与状元的不胜枚举,再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安徽人的贡献,点线面结合,简要概述了徽州文化在历史上的独特作用与深远影响。
我还感兴趣的也颇有意味的,是作者在盛赞徽州的山水之美、人文之美的同时,不时透露出来的反思意识和批判意味。她在一些文章里都谈到徽州文化的遭受劫难和不断式微。太平军攻城略地,民不聊生,为“徽之殇”开启了序幕。到了20世纪80年代,“沿海改革开放大潮涌动,整个徽州几乎被甩到了社会运转的节奏之外”。文中还特别提到,“从1987年开始,叫了近九百年的徽州改名黄山。20世纪90年代,陶行知夫人吴树琴致信《人民日报》,强烈呼吁恢复徽州古地名,为徽州正名的队伍在不断地扩大”,话里话外,都有为徽州正名鼓与呼的强烈意味。在《保护徽学》的文章里,作者在历数了徽州的各种宝贵文化遗存之后,发出这样的疑问:“如何合理地盘活祖宗的文化遗产,为后人创造出更加丰厚的历史?”
这与其说是为家乡美言,不如说是为历史正名。在这里,人们能确切地感受到一种呼之欲出的时代使命感与历史责任感,因而很是引人思索,发人深省。有了这样的浓重一笔,这本看似轻薄的散文集便自含了一份内力,变得格外厚重起来。
(作者:白烨,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