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赠薛涛 元稹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寄旧诗与元微之 薛涛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这两首酬唱诗的作者都是唐代诗人,一位是著名诗人,中唐新乐府运动的发起人之一元稹,一位是唐代数一数二的才女,流转至今的“薛涛笺”发明者,而且两人之间又惺惺相惜,多次聚会唱和,以致被一些文人和小说家附会出许多风流韵事。因此在《唐诗故事新编》中必然要说,有些传闻也不得不辨明。
元稹(779—831),字微之。洛阳人,生于长安。幼时家贫,十五岁举明经擢第。宪宗元和元年(806),元稹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试,名列第一,授左拾遗。因直言敢谏、不避权贵而屡遭贬谪,先是在左拾遗任上得罪宰相,贬为河南尉;再因监察御史任上弹劾河南尹房式贪赃枉法,得罪房氏在朝中的私党,先是贬为江陵士曹,再次改为通州司马,一困就是十年。所幸的是,江陵主官江陵尹严绶和监军的宦官崔潭峻都很赏识元稹才华,爱护有加。随着严绶因平淮西有功升迁,旧友崔群、裴度、李夷简的相继拜相,元稹也否极泰来。元和十三年(819)代理通州刺史,继而迁虢州长史。元和十四年冬返京授膳部员外郎。穆宗即位后,任祠部郎中、知制诰,数月之后,擢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但昔日友人宰相裴度却误信传言,弹劾元稹结交宦官魏弘简,被罢翰林承旨学士,改官工部侍郎。但第二年(长庆二年公元821)二月却拜相,与裴度共领朝班。当年就发生裴度被刺事件,覬觎相位的李逢吉等趁机诬告裴度被刺是元稹指使,于是元稹、裴度同时被罢相,元稹任宰相仅四个月就出为同州刺史。长庆三年改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六年后与文宗大和三年(829)回朝任尚书左丞。后牛党再次当权,李宗闵为相,第二年元稹出为武昌军节度使。第三年七月二十二日暴卒于任上,终年五十三岁。元稹在文学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是新乐府运动的领袖人物。其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矛盾,反映了民生疾苦。作品有《元氏长庆集》和传奇《莺莺传》。
薛涛是中唐的名妓,也是我国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女诗人。约生于唐代宗大历五年(公元770),死于唐文宗太和六年(公元832)。字洪度,长安人,幼年时随父亲宦游成都,遂以蜀地为家。涛自幼巧慧八、九岁时,父亲手指庭院中一株梧桐起句:“庭院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她应口而答:“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后人以为这是“一语成谶”:父亲病故后,举目无亲,随孀母艰难度日,联句中的“枝叶南北鸟”竟然成为她沦落风尘的写照。唐德宗贞元元年(785),韦皋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曾召薛涛侍酒赋诗,遂入乐籍,颇得韦皋喜爱。薛涛善于言词、通晓音律,娴于翰墨,颇有文名。史称其“工为诗”“精翰墨”。一生赋诗四十余年,原有诗集《锦江集》收诗五百首,可惜到元代就已失传,今存八十一首,数量仍为中国历代女诗人之最。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为她专立一节,称赞她“其所作诗,稍欺良匠,词意不苟,情尽笔墨,翰苑崇高,辄能攀附,殊不意裙裾之下出此异物!”佩服仰慕者自然不止一个元代的辛文房,直到清代的戏剧理论家李调元,也是薛涛的铁杆粉丝,青年、中年、老年三个时期都写有吟咏薛涛的诗篇,计有十二首之多,最后一首为他六十六岁晚年之作。还有位叫潘东庵的名士,一见薛涛墓,便不能自已,鼻涕眼泪一大把跪拜于墓前不起。
今日成都望江楼公园内薛涛故居“枇杷门巷”
薛涛不但富有才华,为人又聪慧,反应敏捷,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说她“机警闲捷”,佐酒之中,常令“座间谈笑风生”,深得“座客赏叹”,并举了一个例子:“高骈镇蜀门日,命之佐酒,改一字惬音令,且得形象,曰‘口似没梁斗’。答曰‘川似三条椽’。公曰“奈一条曲何?”曰:“相公为西川节度,尚用一破斗。况穷酒佐杂一曲椽,何足怪哉!”。意思是说:西川节度使高骈有次在宴席上对佐酒的营伎薛涛下一个酒令:对一个具体物体做一个形象的比喻,并率先说道:“‘口’字就像一个没有横梁的斗”(按:斗dǒu:旧时量粮食的器具,方形,中间有根横梁,类“曰”。所以高骈说是‘似没梁斗’”。薛涛应声答道:“‘川’字就像三根椽子”(按:椽chuán:装于屋顶以支持屋顶盖材料的木条,俗称椽子)。高骈反驳说:“有一根是弯的怎么办?”。因为“椽子”是直的,“川”字第一撇则是弯的。高骈以此认为薛涛比喻不当。薛涛则反驳说:“您身为西川节度使,尚且在用一个没有横梁的破斗。我是个穷佐酒的,掺杂一根弯一点的椽子有什么不可以?”
正因为薛涛既有才华又很聪慧,又是是歌伎身份,所以文人多喜欢与她相聚,一生酬唱甚多,与之唱和者多为中唐达官名士,现存的诗中还可以看到她献给韦皋、高崇文、武元衡、王播、段文昌、杜元颖、李德裕等两川节度使的诗作,当时著名的诗人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王建、胡曾等均同她有交往和酬唱。进士胡曾赠薛涛诗说:“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不但称赞薛涛的才艺超过须眉,而且为我们留下薛涛生平居住地的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白居易赠薛涛诗说:“蛾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惋惜自己不能像传说中的刘肇去天台寻仙女,徒有羡慕思念之情,看来两人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刘禹锡曾贬为夔州刺史,与薛涛交往更多,薛涛去世后,他写来一首《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表达自己的伤感和追悼,诗中写道:“玉儿已逐金环藏,翠羽先随秋草萎。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杜牧也有首《题白蘋洲》赠薛涛:“山鸟飞红带,亭薇拆紫花。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静处知生乐,喧中见死夸。无多珪组累,终不负烟霞”。诗题所说的白蘋洲在湖州吴兴的霅(zhà)溪。唐宣宗大中四年(850),杜牧由吏部员外郎出为湖州刺史。从诗中抒发的感情来看,晚年的杜牧已厌倦官场,向往山林之乐。向这位诗友和知己倾吐自己的内心想法。薛涛有诗回赠:“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从诗意来看,前两句是夸赞杜牧寄来的新诗和自己得诗的欣喜。后两句则是回忆两人当年在白苹洲的酬唱。叹息自己也已衰老,空有思念之情了。此诗的诗题为《酬杜舍人》。据杜牧年谱,杜出为湖州刺史的第二年即大中五年,又被召回京都任考功郎中、知制诰;大中六年(852)方任中书舍人。当年便去世,享年四十九岁。看来杜牧的赠诗应写于大中四年至大中六年间,薛涛回赠诗则在大中六年。也就是说这是杜牧和薛涛间最后一次酬唱。
薛涛与之交往酬唱的诸位名流才子中,她最钟情甚至至死不渝的当属元稹,两人之间不仅惺惺相惜,才艺相倾,留下众多风流韵事,也更富有传奇色彩,甚至传说不一、互相牴牾的历史悬案。对薛元之间的酬唱,从晚唐起,许多笔记小说如唐人范摅《云溪友议》、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尤袤《全唐诗话》、北宋陶谷《清异录》、南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南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南宋曾慥《类说》、南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前蜀景焕《牧竖闲谈》、明陶宗仪《说郛》卷十九下引、明陈耀文《天中记》、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等即以此为根据,敷衍出许多浪漫乃至香艳的故事来。这些记载,虽各有取舍,之间甚至相互龃龉,但大体如下:
宪宗元和四年(809)二月,元稹服母丧毕,任监察御史。三月,充任剑南东川详复使,复查泸州官员任敬仲贪赃案,时年三十一岁。据范摅《云溪友议》载:元稹在登科任河南尉时,就听说“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以无法结识而遗憾。等到任监察御史前往东川查案,住在梓州拾遗府(按:四川在唐代分为东川和西川两个节度使府,西川使府在成都,东川使府在梓州,即今三台县城。陈子昂曾官拾遗,家在梓州射洪县)。尚书右仆射、出镇荆南严绶是蜀人,知道元稹的心思,常派遣薛涛前去伺候。又据《牧竖闲谈》.初次相见。元稹为了考察薛涛才华是否人如其名要她以以眼前的文房四宝作一赞词。薛涛立即走笔疾书,作了笔、墨、纸、砚《四友赞》:“磨扪虱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默默,入文庙以休休”。读了薛涛即兴之作,元稹感到薛涛书法文义,俱极佳妙,而且才思敏捷,非同凡响,于是大为惊服。薛涛诗集中有首《池上双鸟》诗:“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暗示的也许就是两人当时在东川双栖双宿的情形。“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甚至都打算为元稹生子、延续后代了。薛涛后来的唱和诗也公开说:“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寄旧诗与元微之》)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两人在一起过了两个多月,元稹此时公事已了,自然要返京复命。据元稹诗作,他从蜀大约是在五月大旱之中:“归来五六月,旱色天地殷”(《台中鞠狱》)薛涛并未随行。《云溪友议》说是“临途诀别,不敢挈行”,并未说其中原因。我想主要可能有两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一是薛涛的营伎身份,自然不能随意离开东川节度使府;二是元稹身为监察御史来东川办案,身份也不允许他带个地方小妾回京,让士林耻笑。总之,薛涛一人留在东川,独自咀嚼着相思的苦果。元稹还在归途中,薛涛已开始苦苦的思念:“扰弱新蒲叶又齐,深春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赠远》)。诗中说的“花发”是指菖蒲花,黄色,成蜡烛形。初夏开花,元稹七月离蜀,已是盛夏。从蜀到长安,自然要经过八百“秦关”;“未转秦关骑”已是归来无望。从诗意推测:大概两人分手之际,元稹曾答应过了却公事之后,会再来成都与薛涛团聚。但世事难测,实际情形并不如约定的那样,令薛涛只有远望长安,掩袖悲叹。前秦窦滔妻苏惠,富有文采人又巧惠,为思念远方的丈夫,曾写廻文诗织入锦中以寄,后人称为“锦字”,代表妻子寄给丈夫的书信。另外,诗中“月高还上望夫楼”句,可见薛涛此时已与元稹同居,至少在她的意念中,已将元稹视为丈夫。
当然,元稹与薛涛别离后,未能如约再践前盟,与他的人生遭际也关系极大。元稹自蜀返京后,就跌入人生低谷,生活上迭遭不幸:回到长安不久,与他相濡以沫、共度艰难的妻子韦丛便于七月九日去世,年仅二十七岁;这对八岁丧父继而丧母的元稹来说,中年丧妻无疑又是人生一大打击。韦丛死后不到两个月,韦丛的继母段氏又接着亡故,让他报答亡妻的最后一点慰藉也失去。仕途上也是坎坷不断且迭遭打击,使他无暇也无情趣重温往日的花前月下。此番遭遇,在剑南东川详复使任上已种下祸根。本来,出使东川,任务很简单,就是复核泸州官员任敬仲贪赃案。但在按察过程中,又发现已故的东川节度使严砺贪赃枉法罪行,虽然此事在此行使命之外,又无朝廷明示,他出于监察御史的责任感,于是上书弹劾。此举虽获中书省和御史台的大力支持:已故的严砺被追夺谥号、褒奖,所涉及的柳蒙、陶鍠等一大批官员“各罚两月俸禄”,考级列为下等。但却得罪了“昏帅”家族和一大批地方高官。元稹的正直敢言、主动向权贵出击并没有就此结束,在返京途经山南西道时,发现节度使裴玢在两税之外,每年另加征收一百万斤草料。同严砺案一样,元稹又是上书弹劾,中书省和御史台又是照例支持。结果这项额外税被勒令停征,观察使罚俸一个月,十多位刺史被罚俸一个季度。百姓的负担减轻了,元稹又得罪一位地方大员,而且是在职的,以及又一批地方高官。元稹的忠于职守、直言无畏引起朝廷和地方大员的嫉恨,而且报复很快就到:东川的新任节度使潘梦阳在执行中书省责罚严砺案中消极推诿,甚至秘密上书朝廷为严砺鸣冤叫屈。宰相杜佑对元稹更不以为然,于是上下结合将元稹排挤出朝廷,到洛阳的东都御史台任职。在这种背景下,元稹哪里还敢再返东川,与薛涛重聚,或让薛涛来东都聚会?
在东都御史台任上,元稹仍不改初衷。到任后对河南府尹、宣武、魏博节度使等的强娶民女、草菅人命、献谀宦官、贪赃枉法等数十事进行弹奏。元和五年,又对河南尹房式横行不法加以惩处,先是停止房式职务,罚其一月俸禄,继而飞章奏闻,要将房式拘拿到御史台。从而激怒朝中房式私党,尤其是位高权重,历任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的杜佑。杜佑抓住元稹操之过急的“问题”,定以“专达威作”之罪。结果房式不但没有严肃处理,执法的元稹却被罢官,而且罚俸是房式的三倍——一季,并急召回京。三月六日,元稹行至华阴县敷水驿,宿于上厅。入夜后,宦官仇士良、刘士元来宿,要元稹让出住宿条件较好的上厅。元稹不让,刘士元追打元稹,以马鞭击伤其面。按理罪在宦官。但宪宗偏袒,杜佑便乘机报复,以“轻树威,失宪臣体”为由,将元稹贬为江陵士曹参军。赏罚不公,朝野哗然。白居易连上三状据理伸冤,翰林学士李绛、崔群在皇帝面前力陈元稹无罪。但宪宗不顾众议,一意孤行。而且诏下之日即令元稹启程赴贬所,使他连告别亲友的机会都没有。好友白居易只好让弟弟白行简赶到长安远郊山北寺送行,并带去自己写的赠别诗十首。从元和五年(810)到元和十年(815),元稹开始长达六年的远贬困顿生涯。
元稹遭罪,远贬江陵,薛涛也许知道。因为在上述的《赠远》诗中就有这么两句:“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江陵士曹参军属于江陵府军事方面的幕僚,地位虽卑,也是分管“戎马“之事。所以薛涛慨叹自己“不知戎马事”,不能为元稹分忧。但即使知“戎马事”,一个更加卑贱的营伎又能怎样呢?
元稹的厄运并未到头。元和十年,三十七岁的元稹奉诏回京。以为起用有望。在蓝桥驿又巧遇同是远贬中被召回京的柳宗元和刘禹锡,大家对朝政新生都充满希望。在京又与老友白居易诗酒唱和,准备将两人酬唱编成《元白酬唱集》。哪知希望又被一盆冰水熄灭,改任通州司马,仍属贬放之中。而且友人的遭遇更差:柳宗元和刘禹锡被流放到更远的荒州柳州和连州去当刺史,老友白居易也因“越职言事”这个欲加之罪贬为江州司马。通州四年,元稹更加痛苦困顿。江陵六年,所幸的是江陵主官江陵尹严绶和监军的宦官崔潭峻都很赏识元稹才华,爱护有加。在通州已无此庇护,加上又患疟疾,身心皆困。元和十一年才春,请假赴涪州,娶裴淑为妻。大概是不打算践当年与薛涛定下的盟约了。政治上也再无抨击权贵、铁肩担道义的勇气,亦与此年赴兴元治病,不想再有作为了。
但此时的薛涛仍在苦苦思念元稹。顺宗长庆元年(806),西川节度使韦皋暴卒后,薛涛遂脱乐籍,居于西南郊浣花溪旁的万里桥边,与昔日的杜甫草堂为邻。在门前种满了琵琶花,以自由平民身份与名士显贵诗酒往还,这就是胡曾在赠诗中所说的“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在此曾写与元稹同居时所写的《池上双鸟》和离别后的《赠远》外,还有《春望词》四首、《秋泉》等,表达她从秋到春又从春到秋深长的思念。其中《春望词》的第二首写道:“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这与两人同居时所作的《池上双鸟》中“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可以对读,看出今昔反差和薛涛此时的心态。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痴情,她还特制了一种专门用来写诗的深红色小笺纸,时人称之为“薛涛笺”。《全唐诗》云:“薛涛常以律、绝两体写诗,因当时流传的笺纸篇幅过大,薛涛喜爱红色,遂创制深红小笺,时号‘薛涛笺’”。在中国文化史上“薛涛笺”的名声要比“薛涛诗”大得多,它深受文人和才女们的喜爱,往往是书写某种情思或记录某种“香艳”之事必不可少的载体。该笺有两大优点:一是染色精工,笺纸染色,并不始自薛涛,远在晋代就有了色笺。南朝梁简文帝萧纲雅好好宫体,为与咏歌艳情相适应,他专用一种粉红色洒花笺纸。但薛涛笺又优于这种晋笺,她在晋笺基础上又将颜色加深,染色更精,创制成一种深红色小笺。至于薛涛为什么要将颜色加深,这与她的爱好有关。薛涛性爱深红,平时着大红衣衫,《寄张元夫》诗云:“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人不惊”;爱的花也是深红色,如从叶到花都是赤红的朱槿和金橙花:“栏边不见蘘蘘叶,砌下唯翻艳艳花。细视欲将何物比,晓霞初叠赤城家”(《金橙花》);“红开露脸误文君,司蒡芙蓉草绿云。”(《朱槿花》)。就连粉白的棠梨花,她喜爱的也是不常见的深红色:“日晚莺啼何所为,浅深红腻压繁枝。”所以薛涛染笺,当然会选深红色。 但在宋代以后,又出现一种说法:薛涛不但创制了深红色笺,且创制了月黄、深青、深绿、浅云等十色笺。如宋人李石在《续博物志》中云:“元和中,元稹使蜀,营妓薛涛造十色彩笺以寄,元稹于松华纸上寄诗赠涛。”此后更是以讹传讹,谓十色笺皆为薛涛所造。其实,十色笺乃宋人谢景初所造。纸染色虽始自唐代,但唐代并无十色,到五代时也仅有红、青、金粉、银粉数色。后蜀时四川由于战乱,造纸业衰微。到宋时,社会安定,文化发达,造纸业又开始复兴。宋代谢景初在昔日造纸业繁荣的浣花溪专造十色笺,号为“谢公笺”。二是短小实用。古代笺多用于长篇书札,所以笺纸需长大。况古人又有“批反”之习。所谓“批反”,本是下级呈文时在纸尾预留空白以供批复,常用于官司批状、诏书批答之类公文。中国向来是礼仪之邦,平日亲友同事间信件往还也仿此法,在信尾留空以示不敢于对方平起平坐,并不是真的要对方在信尾批答,这叫“敬空”。这样,笺纸当然要大一些。而薛涛制笺,唯专用于写诗,既然不是长篇书札,也就不需“敬空”。况薛涛又喜作七绝、五绝之类小诗,大笺既浪费又不好看,所以特制小笺,一张才八行,染以深红,确实优雅而精致。此笺风行后,人皆以为便,即使作书札亦用此笺。因为如一纸不够,铺写数张,更显其情重,于是风靡开来。说到薛涛笺,当然会涉及薛涛井。人们常认为薛涛笺是用薛涛井的水所制成,这又是误解和讹传。因为薛涛创制薛涛笺是在城西南郊万里桥边的浣花溪畔,而薛涛井却在城东郊的薛涛墓旁。薛涛生前与此并无关涉,只是由于薛涛墓在井边,此井才得名“薛涛井”。
薛涛井:相传为薛涛制“薛涛笺”处
就在薛涛苦苦相思等待之际,元稹的十年贬谪生涯终于熬到了尽头。昔日为元稹辩护的崔群、李夷简和裴度陆续登上相位。元和十二年淮西大捷,生擒割据的藩镇首领吴元济,宪宗大赦天下,元稹亦在例中。元和十三年(819),任命元稹代理通州刺史,岁末又升迁为虢州长史。第二年冬,召还京都,授膳部员外郎。元和十五年,穆宗即位,授元稹祠部郎中、知制诰,数月之后,擢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据范摅《云溪友议》载,元稹在“洎登翰林”、春风得意之际,又恢复才子风流,这时才想起薛涛,于是给薛涛写诗,题为《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诗的前两句称赞薛涛和随司马相如私奔的卓文君一样,都是蜀山蜀水造化成的尤物;第三句称赞薛涛能言巧慧,第四句称赞她的诗文才华。五六两句是用文人学士的称赞和欲与之结识来烘托映衬。最后两句表达自己的思念向往之情。总之,通篇都是称赞薛涛的才华和聪慧,却没有一句提及她的苦守等待的坚贞;诗中也表达自己的思念向往之情,但绝口不提两人当年如同“池上双鸟”双宿双飞,更不提再践当年的盟约,这对薛涛来说是不公正的。看来,元稹在诗中刻意要掩盖当年的一段恋情,所要表达的仅是一般友人皆可以表达的友情,不是恋情,更不是私情。这大概同他写《莺莺传》的动机,表白自己“善于补过”相近。
薛涛接到这封迟来的诗笺,对其又念旧情又加掩饰的表白方式,真是百感交集。于是回了首诗,也是以诗代笺:
寄旧诗与元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开头两句就点破元稹诗笺是在刻意掩盖,诗中夸奖我的聪慧、才华这是人们夸奖我的诗篇中都会说的,我俩间的私情只有我独自知晓,看来你是不打算提起了。下面两句是回忆两人间的“细腻风光”。在月下咏花,在雨朝题柳。今存的《薛涛诗笺》中就有《金灯花》、《朱槿花》、《柳絮咏》等咏花诗题柳的诗作(张蓬舟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可见所说不妄。尤其是那首《柳絮咏》:“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借指责柳絮的轻薄无情,忽南忽北,随风飘荡,来表白自己的坚贞和专一。其中也有自己命运的暗示和对未来的担心,可视为元、薛相恋未来结局的诗签。五、六句则是公开表白与元离别数年来的坚守和思念:“长教碧玉藏深处”是说自己像碧玉一样坚贞纯洁,而且深藏不露;“总向红笺写自随”即前面所说在自制的“薛涛笺”上写下思念的诗章。其中当然暗含对元稹诗中仅泛泛而谈一般友谊的不满。所以最后两句既是牢骚也是决断:我已经年老了无法与你相伴,你既然重提友谊,那就让我俩像两个男子汉一样友好相处下去吧!随这封诗笺寄给元稹的,还有这么多年来在“红笺”上写下的诗篇,既是证明,也是了断。这就是诗题所云的《寄旧诗与元微之》。
元稹接到这首诗和所附旧诗后,有何反应,由于史料的匮乏,我们无法得知。但据《云溪友议》、《全唐诗话》等文史资料。一年后(长庆三年823),元稹由翰林学士出为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后,曾派人在四川去接薛涛赴越(“廉问浙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但薛涛并没有践约,原因可能有二:一是通过上封诗笺,薛涛已看透了元稹此时的动机,并已作了“开似教男儿”的决断;另外,此时的薛涛已53岁,这在唐代,已真正是“老大不能收拾得”了。而元稹此后也不再联系催促,因为出于风流天性,在越州又看上了自淮甸来府上献艺的歌伎刘采春,又产生另一段风流韵事。据上述史料介绍:刘采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慢裹恒州透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文靴。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陆参军”即是唐代的戏剧“参军戏”,因为起始演出的内容是关于陆象先的参军的行为,故称“陆参军”,又叫“弄陆参军”;“望夫歌”即《罗唝》曲,当时著名的流行歌曲。刘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罗唝》曲,皆是当代才子所作。由此看来,刘采春会表演又擅唱,人又长得漂亮,所以深得元稹宠爱,为了能与刘采春长期厮守,他“求在浙江七年”。有次醉后题诗,透露他要求长期留在浙东的原因:“役役闲人事,纷纷碎簿书。功夫两衙尽,留滞七年余。病痛梅天发,亲情海岸疏。因循未归得,不是恋鲈鱼”(《醉题东武亭》)。七年之间没有大作为,只是忙些杂物。为此搞得满身病痛,又与远方亲人隔绝。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呢?诗人虽在醉中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不是恋鲈鱼”。卢简求侍御曾为此戏问:“丞相虽不恋鲈鱼,乃恋谁耶”?
就在元稹沉溺于刘采春的歌舞声色之际,远在巴蜀的薛涛仍坚守誓约且终生未嫁。唐文宗太和三年(八二九),南诏国偷袭成都,将西南郊人畜掳去数万。当时地处成都西南郊的浣花溪不安全,薛涛晚年迁居于城西的碧鸡坊,位于汉代辞赋家扬雄住宅之侧。在碧鸡坊建“吟诗楼”,穿戴起女道士的装束,隐居在楼上,借诗遣怀,远离繁华的交际场所。薛涛改穿女冠服装时,写有《试新服裁制初成》三首,为我们留下了解她晚年思想和行藏极为珍贵的一份资料。其中第三首写道:“长裾本是上清仪,曾逐群仙把玉芝。每到宫中歌舞会,折腰齐唱步虚词”,俨然一位女道士了。吟诗楼现为一栋木质两层小楼,位于今日的望江楼公园之内。楼右立山石,置爬山廊回旋直达楼上。楼下门楣上有一块黑底镏金匾额,上镌隶书“吟诗楼”。两边对联是清代著名书法家何绍基撰书。联云:“花笺茗椀香千载,云影波光活一楼”。
后来元稹到了浙江,遇到了刘采春,便忘了与薛涛旧情,薛涛写了一首《柳絮》以自嘲。
在万里桥居住的时间最久,整个中青年时代大多在此度过,薛涛迁居的原因,可能是出于对边患的警觉。因为薛涛迁居后不久,如果薛涛仍是住在万里桥,就恐难逃此劫。
唐文宗大和五年七月,元稹在武昌节度使任上得病暴亡,时年52岁时。第二年,终身未嫁的薛涛也跟着郁郁而终,时年63岁。一对才子才女诗坛佳话就此画上句号。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至此,“女校书”真正成了薛涛的别名。
近年来,元稹与薛涛的关系也是元稹研究的一个热门话题。一部分学者如苏者聪、朱德慈、马晓光等仍持《云溪友议》、《清异录》以来的观点,认为元稹使蜀时曾与薛涛相会并有诗往来,两人之间“保持不清不白的关系”,薛涛《寄旧诗与微之》和元稹的《寄赠薛涛》皆是“道道地地的情诗”,“元稹、薛涛见过面是事实,两人有过一定程度的爱情关系也是确实的”。这部分学者为了给薛元姻缘增添佐证,认为两人的年龄也相当接近,如同今日时髦的“姐弟恋”。如朱德慈就认为“薛涛生年与元稹生年是非常接近的,甚至不无同庚的可能性。因此,在他们之间发生因缘关系,就年岁这一问题讲,是合情合理,无可咎责的”。苏者聪则据此判断元稹人品的卑劣,而不是有人所说的元在男女问题上“一往情深”。她认为元稹“不但见女色即动心,且甚至听女色而怀鬼胎”,甚至认为从“宪宗元和四年至长庆元年,十几年来,元稹与薛涛一直保持着这种不正常关系”。但也有相当一批学者如卞孝萱、吴伟斌、刘知渐、冀勤、陈坦等均认为薛、元之间只有唱和、并无交往,更无恋情。卞孝萱认为“元稹薛涛未曾会晤,仅有唱和关系”。其证据是严绶时任右仆射,不在成都,所以不存在《云溪友议》等笔记中所云遣薛涛往侍一事。吴伟斌亦认为历来传闻元稹轻薄好色并无历史根据,因而并不足信。他指出:元稹出使东川时,薛涛在西川,两地分属不同节度使管辖,“元稹当时只是一个八品的监察御史,有何神通,能召已入乐籍,且正受邻郡节度使宠爱的名妓前来入侍?”况且两人此前“从未谋面,又怎能无缘无故从西川赶到东川,与元稹‘相聚数月,形同夫妇’”?作者还指出,元薛二人年龄差距也大现存的元薛唱和诗“实为他人伪作”。真是永远说不尽的元薛酬唱!
附《云溪友议》卷下(唐·范摅)
元(稹)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饶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及就除拾遗府,严司空绶知微之之欲,每遣薛氏往焉。临途诀别,不敢挈行。洎登翰林,以诗寄曰“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元公既在中书,论与裴晋公度子弟撰及第,议出同州〔诏云:裴度立蔡上之功,元稹有嚣褰之过也〕。乃廉问浙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刘采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慢裹恒州透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文靴。言词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罗唝》之曲也〔金陵有罗唝楼,为陈后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其词五、六、七言,皆可和矣。词云“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一〕“借问东园柳,枯来得几年。自无枝叶分,莫怨太阳偏”〔二〕“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舡”〔三〕“那年离别日,只道往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四〕“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五〕“闷向江头采白蘋,尝随女伴祭江神。众中羞不分明语,暗掷金钗卜远人”〔六〕“昨夜北风寒,牵船浦里安。潮来打缆断,摇橹始知难”〔七〕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且以藁砧尚在,不可夺焉。元公求在浙江七年,因醉题东武亭〔此亭宋武帝所制,壮丽天下莫比也〕。诗曰“役役闲人事,纷纷碎簿书。功夫两衙尽,留滞七年余。病痛梅天发,亲情海岸疏。因循未归得,不是恋鲈鱼”。卢侍御简求戏曰“丞相虽不恋鲈鱼,乃恋谁耶”初,娶京兆韦氏,字蕙藂,官未达而苦贫。
附《全唐诗话》卷二(宋·尤袤)
稹闻西蜀薛涛有辞辩,及为监察使蜀,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严司空潜知其意,每遣薛往。洎登翰林,以诗寄曰:“锦江滑腻峨眉秀,化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后廉问浙东,乃有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容华莫比。元赠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慢裹恒州透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纹靴。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罗唝》之曲也。元公在浙江七年,因醉题东亭。其诗曰:“役役行人事,纷纷碎簿书。功夫两衙尽,留滞七年余。病痛梅天发,亲情海岸疏。因循未归得,不是恋鲈鱼”。卢侍御简求戏曰:“丞相虽不为鲈鱼,为好镜湖春色耳”。谓采春也。公先娶京兆韦氏,字蕙丛。韦逝,为诗悼之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附《唐才子传》卷六(元·辛文房)
薛涛,字洪度,成都乐妓也。性辨惠,调翰墨。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傍即东北走长安道也。往来车马留连。元和中,元微之使蜀,密意求访,府公严司空知之,遣涛往侍。微之登翰林,以诗寄之曰“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及武元衡入相,奏授校书郎。蜀人呼妓为校书,自涛始也。后胡曾赠诗曰“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树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知”。涛工为小诗,惜成都笺幅大,遂皆制狭之,不以为便,名曰“薛涛笺”。且机警闲捷,座间谈笑风生。高骈镇蜀门日,命之佐酒,改一字惬音令,且得形象,曰“口似没梁斗”答曰“川似三条椽”公曰“奈一条曲何?”曰“相公为西川节度,尚用一破斗。况穷酒佐杂一曲椽,何足怪哉!”其敏捷类此特多,座客赏叹。其所作诗,稍欺良匠,词意不苟,情尽笔墨,翰苑崇高,辄能攀附,殊不意裙裾之下出此异物,岂得匪其人而弃其学哉。大和中,卒。有《锦江集》五卷,今传,中多名公赠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