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
天空阴沉,布满了铁块般的乌云。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肖家庄的老表们被这老天爷的突然翻脸惊骇了,家家户户呼儿唤女,关门闭窗,防备暴风雨的突然袭击。
唯有村口肖坤秀老师家的那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将那佝偻的身子依在大门口,一双呆滞的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定了格似的。
她名叫金秀媛,只是打今年春上病了一场后,身子便垮了下来。尤其是前不久,她竟还拄起了拐棍走路,有时还丢魂失魄似的喃喃自语。好几次,儿子和媳妇都感到很奇怪,问她:“娘,你究竟有啥心思?干脆明说了吧!”她仿佛从深思中惊醒过来,急忙掩饰道:“没……没啥……”
“没啥?没啥干吗经常自言自语?人家还以为你是神经病哩!”媳妇生气地抢白道。
“娘,如今咱家吃穿不愁,快活无忧,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我一定照办的!”儿子劝慰母亲宽心。
“满意!满意!”秀媛连连点着头,可嘴角边掠过一丝苦笑。
这以后,她还是积习未改,照样经常流露出那副丢魂失魄,忧心忡忡的样子。而且,这种病态日趋严重。
“娘,你又发神经病了!”媳妇从外面闯进来,将婆婆拉过一旁,气呼呼地又数落开:“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外人见了还以为我这做媳妇的虐待了你哩!”
“魂!魂!”秀媛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乎逐渐清醒过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拄着拐棍朝屋里走去,但嘴里依然在喃喃自语着:“魂!魂……魂儿……也会……回来的……是吗?”
媳妇望着婆婆神经质的模样,从脖子间升起一股冷气,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晚上,肖坤秀从学校回家来了。刚进门,他婆娘便把刚才婆婆“掉魂”的事叙说了一遍,并提议要不要送去神经病院检查一下。
肖坤秀解释说,人到晚年经常会产生一种变态心理,不必大惊小怪,以免惹人笑话。
话虽然这么说,但肖坤秀仅仅是为了打消妻子的顾虑,让她不必担惊受怕。而自己心里却同样感到焦灼不安。知母莫若子,他觉察到母亲确实有难言之隐,但就是无法打开这把“锈锁”。
记得前几天,母亲突然莫名其妙地向他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坤秀,你知道自己这名字的含义吗?”
坤秀愣怔了片刻,晓得母亲又发神经了,但为了安抚她老人家,便笑着解释道:“坤,乾坤是也;秀,秀丽端庄。合起来就是乾坤秀丽,前程辉煌灿烂!难为取这名字用心良苦啊!”
他本以为这番咬文嚼字,定能够博得母亲的欢心。岂料,老母亲连连摇头,干笑数声,却并不作答。
儿子自然惊愕万分,欲待追问,老母又闭口缄默了。任你百般发问,再也撬不开她的嘴巴。真是气死人!
翌日,肖坤秀吃过早饭正要返回学校上课,妻子跑来告诉他,老娘病了,卧床不起。坤秀急忙跨进母亲的房间问安。
一夜工夫,老人家又变了个样子,脸色更加蜡黄,双目暗淡无光,蓬头散发,气喘吁吁,仿佛大病缠身。
“娘,您怎么啦?我送您上医院去!”儿子见状惊慌失措地嚷起来。
然而,出乎意外,老人平静地摇了摇头:“不……不用……我……不会……去的……这么快……我还要……等……等……一个……人……人……”
“等谁?”儿子的心头一颤,难道说这就是埋藏在母亲心头的秘密?
老人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又闭口沉默起来。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她抬起眼皮望了站在床前的儿子两眼,缓缓吩咐道:“坤秀……今天……莫要……上学校……我……有话……要和你……讲……讲……清楚……”
儿子急忙点着头:“行,我这就让你媳妇替我上学校请假去!”
母亲挥了挥手,示意媳妇即刻就上学校去。
坤秀的妻子自然晓得婆婆有什么事要瞒着她告诉丈夫,心中不免生气,但碍着男人的面子不便发作,只得悻悻退出房间。
母亲见媳妇走了,似乎还不放心,又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往外面努了努嘴巴,意思防止媳妇躲在房外偷听哩!
坤秀见母亲这副神秘的样子,不免又好气又好笑。但为了尊重起见,他还是探身往外面张望了两眼,然后扭过头来:“娘,现在就剩下我们娘儿俩了,有话就直说吧!”
母亲点了点头,刚要张口,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缓了片刻,她说:“坤……坤秀……你……知道……你父亲……到底……在哪……哪儿吗?”
“啊!”坤秀大吃一惊,脸色突变,“娘,你莫不是病得稀里糊涂了,怎么尽说些胡话?”
母亲庄重地摇了摇头,仿佛下定决心要把心中的秘密敞开,又毫不犹豫地继续吐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孩子……这事我瞒了……五十四年了……可不能……再让我……带进……棺材里去啊……”
“娘,你这话究竟是啥意思?我不是刚生下来不久就没爹了吗?”儿子大惑不解。
“不……死去的……不是……”母亲艰难地喘了口气,才一字一顿地又吐出了几个字,“你亲爹——也许——还——活着!”
“啊!”犹如头顶响了颗炸弹,又把儿子震懵了。
“五十四年了,可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母亲长叹一声,终于断断续续地讲出了那桩往事。
二
湘、赣边界的罗霄山脉南段有一座青龙寨。这百来户、数百山民的寨子,同样逃不脱官绅的压榨,兵匪的骚扰,苛捐杂税的盘剥。就像此间流传的民谣所形容的那样:“穷人头上两把刀,刀刀见血吃不消。租子重来利息恶,骨头熬出四两膏!”贫苦的山民累尽牛马力,长年奔波不停,到头来依然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日子过得好不艰难!
也许真个应了这句俗话:深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尽管此间寨贫人穷,可也许是与这山里的水土有关,青龙寨的妹子却一个个长得水灵灵的,如花似玉,秀色风韵天然。山外人见了,谁不啧啧赞叹!于是,人贩子便纷纷打起了她们的主意……
由于贫困的逼迫,青龙寨的妹子们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她们的父亲也为了女儿的幸福,轻易上了人贩子的当。结果,这些被骗出山外的妹子,有的被迫成了达官贵人的小妾或丫头,有的被卖进妓院陷入火坑……
且说,青龙寨有位金猎户,有手好枪法。天上飞的,地下蹿的,只要撞上了他这杆猎枪,就别想逃脱。长年累月,他就在这山里靠打猎为生,养家糊口。
金猎户有个18岁的闺女,名叫秀媛。
秀媛才貌出众,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引来无数采花的蜜蜂。那些说嘴媒人三天一趟,五天一跑,几乎踏破了金猎户家的门槛,要为秀媛说婆家。
岂料,秀媛早已暗中私定了终身。她已和邻近罗家寨的那位叫罗坤生的后生子十分要好,两人早已海誓山盟,生死不渝!
又谁知,自古穷人道路多坎坷,红颜女子多命薄!就在这对情人准备成亲拜堂的前夕,霹雳一声大祸天降,一支路过罗家寨的国民党部队,硬将寨子里的青年后生抓住当了挑夫。身强力壮的罗坤生同样不能幸免!这一去,想不到竟是数月无音讯。次年春上,金猎户在深山老林中打猎,失足跌落悬崖,送了性命。秀媛母女俩只晓得抱头痛哭,悲痛欲绝。刚刚将父亲安葬完毕,秀媛的母亲又卧病在床,诊治无效,一周之内竟然也随同丈夫奔赴了黄泉!
秀媛为料理亲人的丧事,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告贷,拉下了一屁股债。这边丧事刚办完,债主便逼上了门。可怜这黄花嫩女苦苦哀求无望。其实,人家早就打上了这位小美人的主意,只不过是借机设下圈套,让这不谙世事的妹子自投了罗网。这样一个弱女子,最后被迫无奈,让一位人贩子买下,卖身还债后,远离了家乡。
一个月以后,罗坤生从那支部队里逃脱回寨了。一听说情人秀媛已被人贩子买走了,他急得就像一头受了伤的豹子,嗥叫着,暴跳着,说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回自己的情人!
数月来,罗坤生跋山涉水,栉风沐雨,跑遍了邻近两省数县,访遍了不少村寨,一直没有打听到心上人的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天黄昏,罗坤生刚刚在靠山傍水的肖家落脚,无意中听得路人扯起了闲话,说是庄里的财主肖万贯新近花钱买了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这小娘儿一直不让老色鬼近身,寻死觅活。肖万贯气得就像猴子啃了块姜,吃了,怕辣;扔了,可惜!正在左右为难哩!
真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坤生细细将这闲话品味了一番,猜测这小娘儿十有八九是自己的心上人秀媛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实在等不及了,便在傍黑时分预先打听那肖万贯的住宅。
可到这肖家门前一瞧,罗坤生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这宅院好生气派,红漆大门高台阶,一对石狮两侧排,高墙上面拦铁网,恶奴守门恶犬随。
罗坤生初来乍到,摸不到锅灶,当然不敢冒这个险闯进去。何况,这位小娘子究竟是不是秀媛,也未落实,怎好鲁莽!思忖再三,他只好退回到村口的那座山神庙中栖身。思谋了整整一夜,猛然记起眼下正值夏收夏种季节,这肖万贯田多地广,说不准还要雇短工帮忙,我何不趁此混进宅院先打听好亲人下落再讲!
天亮以后,坤生上肖万贯家一打听,果然正需要短工,两下一拍即合。罗坤生进去吃过早饭,便随同那伙长工一块下地干活去了。晚上收工归来,他自然也住进了宅院里的长工屋里。
三天以后,坤生打听到了,肖万贯买的小老婆正是秀媛,他不由又喜又愁,可坤生把个脑壳都想疼了,还是没想出半个法子。
挨到第五天,罗坤生实在憋不住了,他决定孤注一掷,冒险幽会情人。
这天的后半夜,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罗坤生按照白天侦察好了的路线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后院,摸进了肖万贯的住房。他已经探得这老色鬼今晚又溜进了庄里那位风流寡妇家中鬼混去了,所以只管大胆地从窗口跳了进去。
“谁?”睡梦中的秀媛被惊醒过来,惊悸地呼喊了一声。
罗坤生用手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嚷!秀媛,我是坤生啊!”
“坤生!”秀媛浑身一颤,很快听出了这熟悉的声音。当她确认无疑了,终于一头扑进情人的怀里,轻轻地啜泣起来。等到哭够了,心情逐渐安定下来了,两人才开始想到了那个现实的问题:今后怎么办?
“逃走!”坤生的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秀媛摇了摇头,凄然道:“要是能够逃出这魔窟,我早就打了这个主意。且不说这肖家深宅高墙,恶奴成群;就是方圆百里之内都有他的田地庄院,处处都有他安插的鹰犬。一旦发现走了人,只要各处打个招呼,看你还能脱身吗?”
坤生听罢,不由打了个寒噤,半晌,才长叹出一声:“难道就这样听人摆布,任人宰割?你若是心甘情愿伺候这老贼,我坤生也就和你斩断情丝,就此告辞了!”
秀媛一见情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急得眼泪又流出来了,紧紧抱住对方解释道:“坤哥,秀媛若是贪恋富贵荣华的女人,早就委身于这老贼。就因为盼你,等你!今天见了你一面,我死亦瞑目了!”
坤生晓得自己的言语过激了,急忙安慰道:“秀媛,天地间这么大,难道就容不得你我两人了吗?为什么只想到一死了之呢?”
秀媛这才擦了把眼泪,转嗔作喜:“我刚才说这话的意思是要从长计议。若要逃脱这虎口,还须做好充分准备,选择一个好机会,走得从容不迫,稳稳当当,方保无忧无虑!”
坤生依然迟疑道:“我倒没啥问题,反正已经混进这屋里来了,可以卖力气混口饭吃,可就担心你的处境啊!”
秀媛胸有成竹:“我不用你操心,这些日子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又有你在身边,我自有办法对付这老贼!”
当下,这对情人在黑暗中又叽叽喳喳地细声商议了一番。
“喔喔喔……”一声嘹亮的雄鸡啼晨,打断了这对情人的绵绵私语。真个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秀媛原先总觉得这黑夜总是如此难熬,想不到今夜的时间却是如此短促!
“天快亮了,我该走了。”坤生首先惊醒过来,慌乱地提醒情人道。
“不!”秀媛紧紧地抱住他,大胆而又略为羞涩地轻声道,“天亮前,我要把一切都交给你!”
“秀媛!”坤生激动地轻呼了一声,将贴在胸前的情人搂得更紧了,几乎融化在一块了……
三
肖家庄的大财主肖万贯,乃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巨富。祖上三代为官,置下良田千亩。可惜传到肖万贯这一辈,竟没生下一男半女。这就意味着肖家的香火到此该绝灭了。乡里人背地议论,皆因肖家作恶太多,合该断子绝孙!
肖万贯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大老婆娶了多年未曾生育,他便又娶了第二房;第二房数年后未见动静,他便迫不及待地娶了第三房。这样,先后讨了大、小老婆整整八个。好在宅深院大,适宜金屋藏娇。遗憾的是这八个女人全不争气,连个屁都不曾放一个。半年前,有一位路过此间的算命先生给肖万贯算了八字,摇头晃脑地掐指胡诌了一番,然后起身拱手作贺:“恭喜,恭喜,肖翁今年之内必有弄璋之喜,定会添丁进粮啊!”
肖万贯听说自己还会晚年得子,如何不惊喜欲狂?他当即重赏了算命先生,并欲追问个一清二楚。岂料,算命先生只是含笑拱手:“天机不可泄露,日后自有灵验!”说罢,扬长而去。
肖万贯将信将疑,沉吟半晌,寻思道,若是这算命先生真个是神机妙算,难道这灵验便在这八个老婆身上?于是,这老家伙便迫不及待逐个打听这八位夫人的生理状态。仔细一盘问,他可气得双眼直翻白,算命先生的“天机”分明是一派胡言!
这天,又有那管家前来禀报,说有一人贩子携带一位妙龄女子,愿意卖给富家为妾。肖万贯正闲愁在家,无处消遣,听说又有这么一桩好事,正需要刺激一下。于是,他传命将那女子带进肖家大厅。细细一打量,肖万贯就像苍蝇见了血,叮住不放,脑子里还转悠开了:“算命先生说的弄璋之喜,莫不就应在这美人儿身上?”当即一拍板,买下这小女子,作为自己的第九房小老婆。
这位美人儿便是金秀媛。
肖万贯本以为一块肥肉落了口,合该自己快活受用。岂料,新婚之夜,这位美人儿便不让他近身,还把他的脸抓破了。肖万贯毕竟上了年纪,且这小女子年轻力壮,身子灵活。几个回合斗下来,老家伙累得气喘吁吁,还是没占到美人儿半点便宜。
这简直是肖万贯的奇耻大辱!
可老奸巨猾的肖万贯斟酌再三,最后,只得将牙一咬,忍了!悄悄退出了洞房,心里却不住地自我安慰自己:“反正是煮熟了的鸭子,还怕它飞上天去不成!”
以后,肖万贯每隔一天,便要前来纠缠一番,对金秀媛软硬兼施。他自信,好姐难禁十次缠。日子长了,还怕这美人儿不会软下心来?
不过,近些日子,肖万贯发现这位美人儿似乎对他的态度确有所转变,再也不是冷若冰霜,或者横眉怒目。肖万贯自以为机会成熟了,于是涎着一张老脸皮,不知羞耻地凑上前去,便又想动手动脚。
“别胡来!”美人儿一声怒喝,吓得肖万贯打了个寒噤,他急忙缩回手来,嘴里却讪笑道:“我的心肝宝贝,你反正是我的人了,迟早就是那么一回事,还害什么羞呢?”
金秀媛将脸一沉,正色相告道:“老家伙,实话告诉你,我早已有了喜孕在身!”
“啊!”肖万贯惊得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迸出了一声:“谁的?”
金秀媛漫不经心地嫣然一笑:“从我娘家带过来的。”
“你……这小婊子!”肖万贯气得抡起巴掌,便要搧将过去。
“且慢动手!”金秀媛一把架住老家伙的胳膊,故意装作卖弄风情般地甜甜一笑:“你不是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吗?瞧你这副老不中用的样子,还能生儿育女?哼!”
好家伙,美人儿的这一席话语果真提醒了肖万贯。真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老家伙顿时心扉大开,恍然大悟:“瞧我德性,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连自己朝思暮想,日盼夜梦的那件最要紧的东西都忘了哩!算命先生说的‘弄璋’之喜,果真就应验在这美人儿身上!”想到此间,他不由转怒为喜。当即和颜悦色地向着金秀媛赔罪道:“我的乖乖,你怎么不早说哩!你要真个为我添下了一丁半子,我肖某人便要封你为皇后娘娘,这万贯家财日后全是你的了!”
当下,双方言明,订立协议。肖万贯保证日后决不前来纠缠金秀媛,只待她平平安安生下这孩子来。金秀媛自然也答应保密,就说这腹中的生命是肖万贯的“种子”,以后自然也是肖家祖业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
翌年春上,金秀媛果然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肖万贯喜不自胜,大摆宴席,并从外地请来戏班子,热闹了三天三夜。四乡豪绅也纷纷前来,拜贺肖万贯老年得子。
然而,谁也压根儿想不到,金秀媛生下的这个男孩,竟是她和留在肖府打长工的罗坤生,两个人爱情的“结晶”啊!当然,这桩“秘密”同样也只有他们这对情人知道。
肖万贯有了后嗣,自然兴奋异常。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为儿子庆贺、祷告,恨不能一口气将这婴儿吹成一位青年后生。爱屋及乌,由此也就更加宠爱第九房小老婆了,有求必应,从不犯疑。倒是惹得那八房母老虎一个个醋性大发,嫉妒得背地里诅咒,恨不得让这小杂种早日夭折,方才遂了她们的心愿。
也许是兴奋过度,也许是酒烟过度,也许是纵欲过度,或者三者兼而有之,肖万贯在这婴儿刚刚满月之后,便病倒了,拖了半个月,双腿一蹬,眼睛一闭,呜呼哀哉了!
肖万贯还在病危之际,那八位母夜叉便开始算计老家伙的这笔家产了。如今肖万贯一倒地,她们大打出手,抢夺财产了。
按理,既然肖万贯如今有了后嗣,所有的财产都应继承在后人的名下,其他亲属只能分得一点残羹。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在料理完毕肖万贯的后事后,金秀媛向肖家的族中人只提出一个极低的条件:给他们母子俩一座小庄院,再拨20亩良田,一个奶妈,一个长工,以后独立生活,再也不求外人。
这真是再简单不过的要求,不独那八位财欲熏心的母夜叉全给惊呆了,就连族中人也给弄得目瞪口呆,天下竟有这等不爱财的蠢婆子,可叹,可悲!他们毫不犹豫地满足了她的要求。将后庄的那几间房屋的小庄院,并后山的那片良田,还有一个奶妈,一个长工全划分到了她的名下。当然,这个长工自然是她指定的罗坤生了。
现在,从内心来说,金秀媛应当是心满意足了。老家伙一死,正好遂了她的心愿;如今又单家独户,情人就在身边,尽管表面上仍是主仆关系,但骨子里是一家人。能够安享天伦之乐,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从此,他们便开始了新的生活。秀媛和奶妈在家烧饭带孩子,坤生成天在田地里忙活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到了晚间,奶妈带着孩子睡一屋,秀媛则和情人睡在另一屋。日长月久,奶妈察觉到了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何况女主人对她十分体贴,岂能去说坏话。而庄里人也正因为他们中间插了这么一个奶妈,所以很少有人怀疑他们会有苟且之事。
好几次,坤生提出要将他们夫妻俩的事索性公开了。可是,秀媛却提出,为了孩子的成长,还须耐心等待几年。因为如果真相一旦戳穿,且不说两人的名誉都要受损,而且肖家定会抽回田庄财产;弄不好,一家三口都有性命之忧!若是逃出肖家庄,重新成家立业吧,眼见得到处疮痍满目,饿殍遍地,哪有穷人的活路?
坤生只得依了秀媛的主意,继续如此蒙蔽外人。可是,想不到这一蒙蔽就是15年。他们的孩子肖坤秀已经由牙牙学语长成了一个聪敏俊秀的少年,并且在县城念中学。
就在这一年,肖坤秀被征兵了。本来他还未到当兵的年龄,可据说是前方吃紧,兵员缺损,顾不得条条框框了。
金秀媛听到这一消息,急得几乎昏厥过去。就这么一个视如掌上明珠的儿子,若是上了前线,定是凶多吉少!她哭得死去活来,束手无策。罗坤生则一直耷拉着脑壳,鼻孔里“呼哧”、“呼哧”了半天,最后,猛地吼出了一声:“让我顶了他!”
“你顶坤秀伢子当兵?”妻子又大吃一惊。
“唔!”丈夫咬着牙根点了点头。
就这样,罗坤生顶替当了兵。谁想这一走,竟然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了。
四
肖坤秀做梦也没想到,老母竟会在病中向他引出这么一段隐藏了54年的身世,他不禁感到浑身战栗起来了。难道说,这是老母病糊涂了故意编造出来的一个传奇故事?不,她讲得有鼻子,有眼睛,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况且又是病魔缠身,讲一段便要喘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讲完,怎会如此欺骗自己的儿子?古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仁慈的母亲从来没有向自己的儿子说过假话啊,难道病危之际还会留下一段谎言么?不!决不会的!
母亲似乎又看出了儿子的困惑之处,于是又抖抖索索地从身边掏出一块十分陈旧的丝绢手帕,递给儿子,断断续续地又作了一番补充:“这是……你爹临走的……那个晚上……我……绣下的……一块……龙凤帕……还绣了……两个字……要他……带走了……一块……作为……日后……相认……的……信物……”
坤秀颤抖着双手,打开这丝绢一看,果然上面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绢角还绣着一个“坤”字。毫无疑问,父亲身边收藏的必然是“凤”帕了,上面必然也有个“秀”字。坤秀的名字原来源出如此,他不禁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母亲见儿子相信了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原想……生前……再见上……他一面……恐怕……等……等不及了……”
“娘,你究竟知道爹的下落不?”儿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母亲的嘴角边又掠过一丝苦笑:“大概是……1954年……他……来过……一次信……你不是……责怪我……要断了……这海外……关系……”
“啊!”儿子的心口像猛然被人戳了一刀。这桩往事他怎能忘掉呢?那年头正在搞镇反、肃反运动。一天,邮递员给他家送来了一封海外来信。毫无疑问,这一定是那位代替他从军,后来又随着溃败的军队亡命海外的长工的来信了。母亲很想了解信中的内容,可儿子担心这海外关系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他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了母亲,并当着邮递员的面退还了那封信,板起面孔道:“这不是我家的信!你送错了!”邮递员惊愕万分地辩解着:“这上面的地址、姓名都没错嘛!”肖坤秀冷笑一声:“天地这么大,同名同姓同地址的多着哩!”邮递员只得怏怏地收回这封信,转身走了。
这桩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如今母亲一提起来,儿子自然同样记得清楚。唉,要是当时收下了这封信多好!父亲的下落也许早就打听清楚了,两位老人也许生前还有团聚的希望。可今天……
尽管如此渺茫,但坤秀还是不住地安慰老母:“娘,尽管放心,爹会回来的,我们还能团聚在一块!”
母亲大概气力用尽了,又开始呻吟,哼出了几声:“听……听说……台湾……那边……回来了……人,……去……向他们……探个……讯息……”
儿子急忙点着头,又冲了一杯麦乳精递过去:“娘,你先歇着,我这就去打听。”
母亲欣慰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挥挥手,表示儿子可以出去了。
坤秀刚迈出老娘的房间,只见自己的妻子正躲在一旁抹眼泪。不用说,她早已将房里母子俩的对话全部探听清楚了。丈夫长叹一声,还用得着保密吗?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一幕悲剧,应当公之于众啊!
第二天,老母的病情又加重了,她不仅饮食难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吸显得急促。请来的医生替她按了脉,听了心房,然后直截了当地告诉肖坤秀,老人家已经难以挽救了,不必服药,准备料理后事吧!
肖坤秀两口子自然感到十分悲痛,急忙又召回在外地工作的一双儿女。全家人围在病榻前,与垂危中的老人悲哀地诀别。
金秀媛一直沉浸在昏迷的状态中,嘴里不时断断续续地发出呓语:“坤……坤生……你……会……回来……吗……就是……能见上……一面……我……也会……含笑……九泉……”
当天晚上,老人家终于怨恨悠悠地撒手而别。临终,她一只手仍按在自己的心口,仿佛满肚子的心里话还没有完全吐尽……
五
“海峡之声广播电台,现在向台湾同胞广播××省××县××乡肖家庄的教师肖坤秀撰写的寻人启事——《亲人啊,您在哪里?》……”
当肖坤秀从收音机里听完自己蘸着泪水亲笔挥就的这篇寻人稿件以后,他的心潮又禁不住澎湃起伏,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对罗坤生代替自己从军时,尽管那时肖坤秀还只有十五六岁,可同样也意识到这是决定自己的前途命运,乃至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旦上了火线,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母亲为他哭得双眼红肿,茶饭难咽。而就在这时,家中的这位长工却义无反顾,挺身而出,愿意顶替他的名字去从军。肖坤秀就像绝处逢生,真正打心眼里感激这位恩人。
就在这位长工离开他们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和他关上房门,在屋里叙了整整一夜,不时传出母亲嘤嘤的哭泣声,和那长工像牛一样的沉重喘息声,仿佛在举行一场生死诀别的仪式。第二天,母亲又让儿子跪在这位恩人的面前磕了三个头,双方才洒泪而别。
长工一走,母亲竟像掉了魂似的,成天在思念着他,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他,以至于经常失态。这种深沉的怀念一直延续到儿子成了婚,又添了儿女以后,仿佛才逐渐减弱下来。
母亲为什么会对自家的这位长工如此一往情深呢?难道仅仅是出于感恩戴德的关系?不,他们平日的关系就非同一般啊!要不,他会代替自己从军吗?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他总算悟出了两个字眼:暧昧。用乡里人的俗话说就叫“私通”。他自然为之感到羞愧,感到恼火了!然而,自古以来,天要下雨,娘要偷人,似乎晚辈人是干涉不得的!好在如今他走了,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做儿子的自然感到暗自庆幸!
五十年代初期,罗坤生从海外寄回了一封信。肖坤秀一则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咄咄逼人;二则为了斩断母亲的情丝,所以毅然退还了这封信。后来,他又收到过几封类似的信件,总是瞒着母亲,批上“查无此人”的字样,照样退还给邮局。以后,便再也没来信了。
肖坤秀自以为这种做法很明智,岂料,竟给自己和母亲铸成了终身大错!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自己干了一桩傻事!当然,其中也有父亲的过错,因为就在离别的前夜,母亲曾经提出来要将真情告诉给儿子,可是他阻止了,说是等他退伍回来以后,条件成熟了再说。
今天,母亲怀着不能与亲人团聚的一腔怨恨,惆怅万分地离开了人间。然而,她那未了的夙愿,做儿子的决心要想方设法去实现!所以,在别人的启发下,肖坤秀首先向“海峡之声广播电台”投寄了这份“寻人启事”。除此以外,他还经常向海外归来的台胞、侨胞打听父亲的下落。那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从不放过。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天,肖坤秀果然从一位刚踏上大陆的台胞口中探得了消息,父亲那年从军后还未上火线,便撤退到了台湾,驻守在台北。听说早些年间便退了伍,也未续弦,一直孤单单地过日子。既然亲人有了下落,肖坤秀自然欣喜欲狂,又亲笔写了一封洋洋万言,感情真挚,催人泪下的家信。千叮咛,万嘱托,恳求这位台胞回去后务必将这封信转到自己朝夕思念的亲人手中。
一个月后,这天,肖坤秀刚从学校回家,妻子便笑吟吟地举着一封信迎上前来,兴奋地嚷着:“坤秀,好消息来了!”
原来,这是父亲托人代笔写的一封家信。信中除了表达自己对阔别了近四十年的亲人的一片情思之外,也介绍了自己这些年来在台北的情况,最后又提出准备向当局申请,要求批准回大陆探亲。
这真是鸿雁传书报佳音,落叶归根飘彩云。肖坤秀读罢这封海外来信,大有“漫卷诗书喜欲狂”之举。好不容易按捺下这种激动心情,连夜在灯下挥毫复函。以后,他又每隔数天、半月频繁去信。
不久,父亲来函正式告知,近日内即将归乡团聚!
肖坤秀久久盼望的心愿终于实现了,不免又喜又愁。真是的,阔别了数十年的父亲即将见面了,自然兴奋异常!愁的是父亲归来以后,倘若听说妻子已经病逝,岂不是乐极生悲!垂暮之年的老人能够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么?
然而,不管喜也好,愁也好,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任其自然吧!肖坤秀率领全家人按照对方预先告的行期,提前赶到车站迎接天涯归来的亲人!
按照肖坤秀的推算,父亲已经七十五六岁了。从军时正值年富力强之际,转眼间又成了白头翁,岁月不饶人啊!然而,不管怎样,在肖坤秀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是一个生机勃勃,粗犷彪悍的强者,即使进入了风烛残年,同样不会失去他那蓬勃的朝气。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见面之后,肖坤秀不由既吃惊又惶恐。从海外归来的父亲竟是这么一位又矮又小,又干又瘦的糟老头子!在他的记忆中,当年的那位长工分明生得牛高马大,粗胳膊粗腿、阔嘴巴、铃铛眼、高鼻梁。而眼前的这位海外归来的人不仅身材瘦小,细胳膊细腿,就连嘴巴、眼睛、鼻梁都显得异乎寻常的小。尽管分离了近四十个年头的日日夜夜,但不管年岁怎么增长,岁月的流逝决不会抹去一个人的身形轮廓!
不!这决不是记忆中的父亲的形象,不管他变得多么衰老了,肖坤秀凭着自己极强的记忆力和敏捷的判断力,此人决非自己的父亲,决非当年自家的那位“长工”!
“你……就是……肖坤秀……”对方瞧出了他的困惑之处,迟疑片刻,主动接上了头。
肖坤秀点了点头,伸过手去:“你老贵姓?”
“免贵姓,小姓王。”对方彬彬有礼。
啊,果然接错了人,不,也许事出有因,肖坤秀紧接着又问:“王先生,我父亲呢?”
“回来了!回来了!”王先生沉重地点着头,转身打开他的旅行包,从里面托出一个精致的骨灰盒。随即老泪纵横,失声号哭起来。
啊,宛如晴空一声霹雳,肖坤秀全家人都给惊呆了……
原来王先生是专程护送罗坤生的骨灰回乡的,他是死者的生前好友。他便怀着沉痛的心情,以一种悲怆的语调讲开了——
原来,罗坤生随着部队驻扎在台北后,一直服役了十多年。在这十多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思念大陆上的亲人,思念那一直未能公开夫妻关系的妻子。自古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然而,罗坤生盼了一月又一月,盼了一年又一年,双眼望穿了秋水,就是盼不到和亲人团聚的那一天。刚开始的头几年,他曾经托人写过好几封信,几经周折,从海外寄回了大陆。可是一直毫无回音,就像泥牛入海无消息。是亲人遭遇了不测,还是随着当时战局的动乱,早已背井离乡,另觅安身之所了?罗坤生简直心乱如麻,思念亲人几乎发了疯。可是,这难以逾越的海峡就像一把无情的利剑,斩断了他的绵绵情丝,使他由悲观转为绝望。多少个清风明月的夜晚,他徘徊在海岛边,遥望大陆的方向,怒目苍天,含恨发问:“难道我真个只能客死异乡了吗?难道我生不能与亲人见面,只有死后魂归故里去与亲人团聚么?”
五十岁以后,这位老兵好不容易退伍了。拿着那笔可怜的退伍金,他开始学做生意跑买卖。也就在这时,他结识了这位王先生。因为同是大陆过来的落难人,因而感情一拍即合,互诉衷肠,十分投缘,歃血为盟,结拜为生死之交。又因为两个都是单身汉,所以便干脆住在一块了。没有其他负担,他们赚了钱便大吃大喝;亏了本,勒紧肚皮。过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明日忧”得过且过的日子。
由于烟酒过度,罗坤生原先那硬朗朗的身体很快变得衰弱了,弯腰驼背,双鬓染霜,头发也快掉尽了,瘦长的身子简直像只风干鸭。
前年春上,他卧床大病了一场,虽然从死神的魔爪中挣扎了出来,但元气大伤。晓得自己已经风烛残年,随时有见阎王爷的可能。于是,他向王先生吐露了一直埋在自己心中的夙愿。
他死活要王先生答应他这件事:他在阳世不能与亲人团聚,死后亦当魂归故里。“日后若有机会,还望老弟将我的骨灰携回大陆,交与亲人。这样我便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的!”
王先生被这肺腑之情深深打动,也不由失声痛哭起来,跪下答应道:“日后若有机会,小弟就是沿途乞讨,也要遵照大哥嘱咐,决不负重托!但请大哥保重身体要紧。自古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又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也有时来运转之日,老天爷可怜,保佑您重返大陆团聚,合家欢!”
王先生这席感情真挚的宽心话,虽说暂时安慰了病中的罗坤生,但并未减轻他的相思之苦。那病时好时坏,以至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
恰恰就在这当儿,又有喜讯传来,台湾当局恩准凡大陆有亲人的平民百姓可分批赴大陆探亲。这消息对于病魔缠身的罗坤生来说,无异于打了一针“吗啡”,顿时显得异常兴奋起来。又偏偏与此同时,他又从收音机里收听到大陆“海峡之声广播电台”的那则《亲人啊,您在哪里?》的寻人启事,而且发这启事的人竟是自己的儿子肖坤秀!罗坤生为这激动人心的消息兴奋得几乎窒息过去。他取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一边向当局申报出境手续,一边准备打点行装。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年迈老朽的罗坤生又病倒在床了,而且这一次的病情比任何一次都严重。
很快他的病情日趋恶化,嗓子疼得很,说不成话。
王先生守在病榻边,当然晓得这位老友垂危之际还想叮嘱的心里话,失声号啕:“大哥,您不用说,我都明白了。王某人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实现大哥的遗愿!”
罗坤生挣扎着从身边掏出保存了近四十年的那条绣有一只凤的手帕,上面还有一个“秀”字,塞进了这位挚友的手中,作为他日后返回大陆相认亲人的信物。王先生含泪收藏在身边。
翌日凌晨,这位可怜的老人毫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死了以后,他的双眼还一直大睁着,似乎不甘心这样匆匆离去!
王先生料理了罗坤生的丧事以后,刚好又收到了大陆上的几封来信;于是,他便携带了老友的骨灰,踏上了回大陆的归途……